远古海狸

于是转身向饭碗走去

【盐焗虾】尝锋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

晚饭时张海琪又熬了鸡汤。

熬汤用的是顶好的芦花老母鸡,配上干笋子和冬菇,在火上熬了整整两个时辰,开锅时再撒上一把掐尖儿的嫩葱花,翠绿的葱碎飘在金灿灿的油花上,光是闻一闻就能把人香得一跟头。

汤一开锅,全家的孩子都沸腾了,不知道最近家里是发生了什么好事,竟然接连好几顿都有肉吃。

张海琪端着大汤锅从厨房里走出来,就见外面热热闹闹地围了好几层,靠里的是自己家孩子们,靠外的则是村里头被香味勾来的猫狗,再往远了还有扭捏的邻居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一时间挤了个水泄不通。

她往周围一扫,视线掠过了一张张巴望着的脸,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张海侠呢?”

有个孩子上前一步,他的眼睛还盯着锅里的鸡大腿,回答的话差点和口水一起流出来:“他在、在楼上呢!不知在做什么。”

见张海琪皱了皱眉,那孩子赶紧找补道:“干娘,我们刚才叫了他好几声,海侠他都不答应。”

她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一点,命令道:“让他下来,吃饭。”

张海琪发话,家里没有一个小孩敢不听的,片刻之后张海侠就从二楼跑来了饭厅。但是人虽然叫下来了,魂儿却没跟着下来。其他的孩子吃得风卷残云的时候他就守着自己的碗在桌子一角,眼睛总往楼上瞟,向上看一眼,喝一口汤,再往上看一眼,如此循环反复,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一样。

食不知味,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一锅肉不多时就被抢光了,有小孩看见张海虾碗里还剩了一多半的鸡汤,眼睛就发直。平时他们都嫌张海侠脾气古怪不爱跟他玩,现在也拉下面子来,眼巴巴地看他:“海侠,你不吃了给我,我拿弹珠同你换。”

没想到一直魂不守舍的张海侠忽然皱了眉,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碗:“你别抢我的。”

“切。”对方也生了气,不再理他:“没劲。”

张海琪瞟了一下张海侠的碗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自己碗里藏了一个鸡腿,上面的肉都用筷子剔下来撕成了好入口的小块。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张海楼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听说有人能用嘴里喷出的刀片当暗器,杀人于无形间,看人人就倒。他听完之后立刻觉得这就是普天之下最合适自己的绝活儿,想得茶不思饭不想,人都有点魔怔了。

除去练功外,张海琪对家里孩子的教育一向如同放羊,只要自己拿定主意,想去庙里剃头当和尚也没什么关系。有段时间被张海楼缠得紧了,张海琪烦不胜烦,便点头答应了他。

三天前,张海琪趁着天气凉下来伤口不容易发炎,用一把剪刀剪开了张海楼舌头底下连着下膛的地方,一时间场面之热闹,惹得邻居纷纷来围观,大家都觉得新鲜,这离得过年还远,怎么就有人家杀起猪来了?

张海琪亲手操刀,张海侠则负责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旁边摁住张海楼,这本来一剪子下去一了百了,偏生那剪刀裁起纸和布都利落,剪起人来却迟钝得很,在张海楼口中磨了好几下都剪不断,再加上人挣扎得厉害,只看见嘴里汪汪地往外冒血,看不清楚到底剪没剪开。

张海楼被好几个人摁着,只能发出极凄惨的“呜呜”声,像是在受什么酷刑似的,一双眼睛烧得通红。吓得其他孩子纷纷躲远了去,最后只剩下张海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着他,怕他被张海琪扎漏了腮帮子,一点都不敢放松,到最后整个人都伏在了张海楼身上。

末了张海琪终于收回剪刀,用毛巾囫囵擦干手上的血,张海侠紧跟着见缝插针,又在张海楼舌下的伤口被垫上了一片薄薄的软银片,这一轮折腾才算告一段落。

躺椅上的张海楼浑身都是汗,虚虚地抱着张海侠的脖子:“海侠,疼死我了。”

一句话六个字,张了嘴吞掉了五个,张海侠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平白被他一脸带血的吐沫星子,又嫌弃又心疼地抹了一把他的脸。

于是绝活儿还没开始练,人就先残废了,被剪了舌头后张海楼别说是吃饭,最开始的时候喝凉水都费劲,而张海琪就像是不知道似的,一顿接着一顿地熬鸡汤。鸡汤在家里可是个稀罕东西,根本等不到晾凉就被孩子们分食一空,张海楼就只能闻闻味儿,一口都喝不了。

两天下来他也跟张海琪赌上了气,不似往常那样受了委屈便要撒泼耍赖,每逢吃饭的时候就自己跑到阁楼上去待着,一句话都不跟其他人说。

“海侠,你不必管他。”张海琪淡淡地说:“是他自己选的要练那嘴里头的功夫,没人逼他,这是要让他明白,人做事之前是要想清楚后果的。”

她最乖巧听话的孩子此时一言不发,脑瓜子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张海琪脸色不变,又道:“你不管他,他还能真的饿死不成?”

半晌,张海侠才突然抬起头来:“干娘,面饼切碎了拿鸡汤泡软,海楼能吃得下么?”

“……”

敢情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满脑子还想着他那个倒霉催的张海楼。

张海琪看着他的样子莫名觉得心烦,就胡乱地点点头,挥手赶他走了。张海侠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贝似的,立刻捧着一大碗鸡汤去厨房泡饼去了,不一会儿张海琪就听见了“噔噔瞪”的上楼声,听那动静,倒是比自己吃饭还要着急。

儿孙自有儿孙福。张海琪想,算了。

另一边张海侠捧着碗到阁楼上去,叫道:“海楼,吃饭了。”

没人回应,天色已经晚了,只余一点光落在窗户边,张海楼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像是蔫头耷脑的杂毛猫。十岁的小孩身量本来就没长成,再加上他三天里几乎一口饭都没吃,顿时瘦得形销骨立,腮帮子都嘬下去了。

张海侠坐到他对面,小声说:“还疼不疼?你让我看看。”

张海楼不动,仍是偏过头去,张海侠只得自己凑近过去,伸手在他尖尖的下巴上来回摸了摸,像是在哄一只闹别扭的猫,摸了一阵,张海楼才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他一张嘴,张海侠立刻就被血腥味熏得皱了眉,他嗅觉本来就比常人敏感,现在靠近张海楼的嘴对他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但想到此时对方的难受肯定要比自己厉害千百倍,就忍耐了下来。张海楼现在舌头下面仍垫着一片极薄极软的银片,是三天前他亲手塞进去的,为了防止剪开的伤口再长上,现在已经被血糊得看不出原本银亮的颜色来。

张海侠观察了一番,其实并没看出来什么变化,但还是安慰他:“已经好多了,过两天就能吃饭了。”

“原来过年都没有鸡汤喝,结果我刚剪了舌头,她就连做三顿!”张海楼恨恨地咬着牙,他现在一说话嘴里就磨得疼,动作大了还要渗出血来,简直苦不堪言:“我看干娘恨不得我饿死了才好!”

“别瞎说。”张海侠赶紧去捂他的嘴,一只手将勺子塞了过去:“这就是干娘让我拿给你吃的,放冷了,吃了不疼。”

“不是。”

“什么不是?”

张海楼突然直勾勾地看着他:“不是干娘,是你给我的。”

“没分别。”张海侠把白瓷碗往他面前一推:“你到底吃不吃了?”

张海楼攥着那柄勺子发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嘿嘿地笑了两声,捧着碗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鸡汤有点放冷了,鸡油在上面凝成了一层薄薄的白膜,但还是好吃的,面饼在汤中泡得软烂,浸饱了香浓的汤汁,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随着食物一起流进胃里,沉甸甸的。

他吃两口就疼得龇牙咧嘴,但顶不住实在饿了太久,缓一会儿就忍着疼继续吃,疼了就再歇一歇,转眼间一碗汤泡饼就吃得干干净净,连碗都省了刷。

张海侠见他吃完,这才放心下来:“爱吃我明天我还给你弄。”

“嗯。”

“今天你晚上在家睡吧?”

前两天张海楼闹脾气,晚上都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过夜,不知是不是也像是他们平日里喂的野猫一样爬到海边的树上去睡,搞得张海侠也两天没睡好觉了。

张海楼想了想,嗯了一声,就去牵张海侠的手。

两人又在阁楼上坐了好一阵,再下楼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入秋了之后张海琪总是早早就把孩子们轰去睡觉,楼下黑沉沉的,已经没有灯点着了。

房间里能听见其他小孩轻微的鼾声,不时还有一两声梦话,有人问人回来了吗,身边的人就答已经埋到土里了,根本驴唇不对马嘴。两人牵着手摸到通铺的一端,爬上床去,动作很轻,黑暗中只听见衣服和被褥轻轻的摩擦声。

张海侠靠墙睡,张海楼在他旁边,因为几天没在家里睡,他的地方已经被右手边的孩子挤了半边,两人躺下的时候身子几乎贴在了一起。张海侠去拽被子,低头的时候一错身,嘴唇轻轻地从张海楼的脸颊上蹭过了一下。

原本已经迷糊了的张海楼瞬间瞪大了眼睛,不由道:“海侠,你亲我做什么?”

张海侠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嘘他:“小点声。”

“你亲了!”

“……睡觉睡觉。”张海侠不再跟他争辩:“再闹醒了其他人,仔细他们去找干娘告状。”

“哦。”

张海楼乖乖地躺回去,盯着天花板,忽然自言自语道:“不疼了。”

亲一下,他嘴里的伤口就不疼了。


-    

张海楼险些又挨了顿打。

这倒不稀奇,他哪天不挨打才是新鲜事,只不过那天在挨打之后发生的事情充满了纪念意义,所以日后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连带着觉得那天张海琪抄起的笤帚好像也有些许的不同。

起因是他在洗衣服时不小心弄掉了张海琪旗袍上的一颗扣子,旗袍是墨绿色的,上面配的扣子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石头,玉一样水盈盈的好看,但肯定不是玉。张海楼也知道,家里穷,势必不会用得起真玉做纽扣。

他拈着扣子在橱柜里头翻来找去,最后只找到了一卷红丝线,立刻三下五除二用红线将扣子缝上,又把旗袍整整齐齐叠好藏到了一摞衣服的最底下,假装无事发生。

结果可想而知,那线在旗袍上万绿丛中一点红,鲜艳得很别致,在大街上隔着几尺外都能看见。

张海琪刚举起笤帚,张海侠就赶紧跑过来,连拖带拽地把张海楼拉出家中,拿了钱上街买丝线。

一顿热闹没看成,其他闻声赶来的小孩一个个唉声叹气,又被张海侠挨着个儿地瞪了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他们今年都是十四岁,年纪大了,已经不似小时候那样到哪里都喜欢拉着手了,中间总要隔开几步的距离。张海楼走在前面,一路上一次头都没有回。

张海侠忽然发现张海楼手腕上明晃晃的有什么东西,到近前去,才看见原来是他将缝扣子的红线系在了手腕上,像是条链子。张海侠看着那线红色,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心浮气躁了起来,眼中的世界一寸寸地收窄,最后只剩下了张海楼腕子上那一条红绳。

红色艳得勾人,像是他手腕上那根线还牵出一头,缠在了他心上似的。

到了地方才发现买布的店铺大门紧闭,还上了锁,两人问了旁边人才知道,原来原先那家的老板把店铺卖掉,出海做生意去了。

张海楼就问:“做生意干什么?”

旁边的人也刚关了铺子,因为着急回家做饭,回答得很是敷衍:“谁知道呢,赚钱娶媳妇呗。”

“哦。”张海楼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懂了什么。

此后无处可去,两人又不想现在就回家触干娘的霉头,就只好在街上闲逛。

走着走着头顶忽然罩上一片树荫,张海楼一抬头,发现他们又走到了海边那棵很大的榕树下面。从这里向上看去,满眼都是从树枝上垂下来丝绦一般的气根,把远处被落日染得昏黄的天空割成了一条条碎片。

这树他们小时候时常爬上去玩,现在自诩年纪大了,不再做这么不稳重的事情了,往树上爬的时候还要先观察一阵周围有没有人经过。张海楼率先爬了上去,爬到一半的时候脚踩稳树枝,回身向着张海侠伸出手去:“海侠,来。”

张海侠其实自己能爬得上去,动作还比张海楼利落些,但还是伸出手来让他拉。两人紧紧挨着,在靠上的树枝上坐在一起,从树上看见的风景与下面截然不同,极目远眺,海上夕阳正好,粼粼翻涌的都是灿烂的波光。

张海侠用余光悄悄瞄着他手腕上的红线:“明天再去其他地方买就行了,你别挂心。”

张海楼好像没听见似的,想来也不是真的担心会挨那一顿揍,就只是出神地看着远方,忽然问:“海侠,你说海那边是什么啊?”

“大马。”张海侠叹气:“上课的时候干娘都讲过。”

“我不知道,但是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自己在海里游啊游啊,不知怎么的,一夜时间就游到海对岸去了,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干娘,还有你,你们都不要我啦。”

张海侠刚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张海楼紧接着问:“海侠,你以后要娶媳妇不?像那卖布的老板似的,也赚钱娶个媳妇?”

这两句话连在一起听,似乎能从其中咂摸出一点隐晦的暗示来,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根本毫无关系。说者不知道是否真的无心,但听者确实有意,张海侠不知怎么的有些着急,声音也比刚才高了几分:“我要!”

张海楼一下就愣住了,眼睛睁得老大,一眨也不眨。

藏了几年的心思突然说了出来,张海侠一时之间也有些乱了分寸,抬眼看见张海楼的表情才发现对方可能会错了意思,连忙道:“没有不要。小楼,我要你。”

一言既出,却没想到往常喋喋不休的张海楼此时突然不说话了,只留张海侠一人独自尴尬。晚风在海上吹着浪,榕树的气根在风中缠绵地摇,一切都那么静那么软,夕阳美得让人昏了头。

等了一会儿,张海侠咬咬牙,只觉得现在说什么都很难收场,头脑一热,凑过去匆匆忙忙地亲了张海楼一下,正吻入他因为惊讶而半张着的嘴上。张海侠被他嘴里的刀片割了一下,嘴角一疼,用手抹了一下,才发现已经渗出了血来。

张海楼这才回过神儿来,赶紧将刀片藏回自己舌头下面,像是野兽收起了尖锐的獠牙:“疼吗?”

张海侠哪里顾得上疼,他此刻的心得像是刚入了油锅的活鱼,在胸膛里胡乱蹦跳,满心都惦记着自己脱口而出的“我要你”。

安静了片刻,张海侠小声问他:“你呢?”

刚才那确确实实是一个吻了,不像是他们之前关了灯被窝里面那些似是而非的打闹,搂一下、抱一下,嘴唇蹭过额头,双手十指相扣——统统都不一样,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纱戳破了再也糊不回去。

张海楼闻言抬起头,一抹落日的晖光正好落入他的眼里,眼睛中于是也有了两个小小的落日余影,让他看上去不似是人,倒像是什么金色眼睛的怪物。张海楼看了他半晌,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什么?”张海楼轻轻地问:“海侠,你是不是把我当女孩了?”

张海楼生得好看,且不是那种周正的好看,顾盼之间眉眼中生有媚相,之前张海琪让他们做易容训练,张海楼扮成二八年华的少女,全厦门的男人就没有一个勾引不到的。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以后若是缺钱花了,还可以找个差事,专帮城里那些阔太太考验家里的先生,生意肯定兴隆。

张海侠看着他的脸,心头滚烫,别开视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没有。”

而张海楼不放过他,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你当我是什么?”

好像张海侠说错一句话,他就要从树梢上跳下去、跳进海里,游向海那边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了。张海侠被这种目光注视着,竟是有些怕了起来,不知道要说才能让他留下,思来想去,只道:“只当是你。”

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张海楼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要笑,五官在脸上拼凑出了一个难以描述的怪样子,紧接着他慢慢地靠近过去,就在嘴唇几乎就要贴上张海侠的时候停了下来,发现他不躲也不拒,才突然用力地吻了上去,把彼此相隔咫尺的距离撞成了期盼已久的一片温软。

他把张海侠推到背靠着榕树的树干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像是毒蛇缠着自己的猎物。但这一次张海楼把自己口中冷硬的刀片全都藏好了,只用最柔软的唇舌去吻,张海侠被他弄得无力招架,只下意识地发出一点软软的鼻音,任由他的舌头探进口中,似乎一点也不怕刀锋就在脆弱的口中辗转,随时都能将他伤得疼痛流血。

这个人是吃过人的,他像是在吃我,但是……原来是软的。

张海侠想着,心中就像是下着大雾的海面,空空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抓不住。这个吻不像是张海楼嘴里那些伤人的铁片,那些刀锋都又冷又硬,只有他身体里这么软,这么热,张海侠情愿就这么被他吃进肚子里去。

终于分开后,张海侠伸手去摸张海楼,摸到他心口也通通地跳,像擂鼓一样。这让张海侠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喘息着问他:“所以你呢?”

“我梦里都没有这么好的事情,海侠。”

张海楼含糊地说着,不知是疯是痴,又凑上去咬他的唇:“海侠,我还想亲,再让我亲亲你。”

 

-   

海上风浪很大,大群的海鸥在半空中盘旋,叫声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嘶哑难听,听上去倒更像一群扰人的秃鹫。

张海虾看看远处的天色,又看看手表,现在凌晨四点钟,指针正好指向表盘上寄居蟹螺壳的位置。东边海天交界处已经蒙蒙亮了起来,庇护着他们的夜幕即将褪去,再过一个小时就该有早起的渔船出港入海,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的目光转向正在甲板上扛麻袋一样扛着尸体的张海盐,看了片刻,思绪有些放空,不由地自言自语道:“这些海盗……肯定还不知道他们的老窝已经被咱们端了吧?不然戒备不会如此懈怠,你说……”

“嗯?”张海盐正一股脑把最后几个倒霉蛋的尸体扔进海里,回头看他:“虾仔你说啥?”

“没事,你当我没说。”

张海盐又回过头去,勤勤恳恳地干他的搬运工作:“哦,那你站远点,你不爱闻这个味道。”

被血腥味吸引的鱼群蜂拥而至,啃食着这些海盗的尸体,他们皆是被利器一刀封喉,血喷得满身都是,目光所及之处水泡翻涌,像是一大锅煮烂了的汤。张海盐直愣愣地盯着脚下的水面看了一会儿,觉得胃里冒出了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内脏突然绞在了一起,有点难受,说不清是饿还是反胃。

他慢吞吞地挪开视线:“虾仔,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把船上收拾回原样,然后再在厨房里面煮锅饭——还可以吃点,饿死我了。”

“然后?”

“然后我们就假装船上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些船员就是突然消失,被鬼杀了。”

张海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幽灵船,有点老套了吧。”

各地沿海的传说都大同小异,马六甲也时常流传着什么一艘空船开回港口,上面轮机和仪表都运作正常,只不过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了的事情——老在几百年前就有的鬼故事了。

张海盐看上去丝毫没有被打击到,仍然兴致勃勃:“我看这里的人都迷信得很,没准会相信呢。说真的,你觉得怎么样?”

张海虾看看脚下,他们追踪了这伙海上杀人越货的海盗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在昨天找到了他们作为据点的小岛,把扣在那里的小孩全部救走,算算时间,现在孩子们大概已经坐着附近的渔船回到岸上了。

紧接着两人直接从岛上折返,游了将近三里的海路,趁夜爬上了这群海盗伪装成商船的船只,一夜劳碌,等到开始清理凶案现场时,天光才刚刚破晓。

两人一口气杀了将近三十个海盗,这些人中有一半都死在甲板下的船舱里面,也就是他现在站的位置。流到外面的血太多,都渗到地板下面了,脚踩上去甚至能听见咯吱咯吱的水声。

“我觉得不怎么样。”张海虾道:“家里的地你都不拖,还有闲心在这里打扫卫生?”

“……也对。”

张海虾没再说话,就靠在船舱的墙上看着张海盐,他军装的袖口上沾了点血,现在已经被他连着衬衫一起挽了上去,露出一截纤细有力的手腕,皮肤白得让人心痒。

张海盐咽了咽口水,突然感觉一股强烈的饥饿感从胃里涌了上来,烧得他心里发慌。食欲一上来,什么海盗什么幽灵船统统都被抛诸脑后,他三步并作两步从甲板上走下来,用力地将张海虾圈进了自己的怀中,低头就吻了过去。

“干什么……”张海虾嘟囔了一声,语气半是抱怨半是嗔怪,还是仰起头来迎上了他的吻。

“不吃饭,你得让我吃点别的吧。”

张海盐的动作不算轻柔,张海虾被他推得撞在了墙上,不满地从喉咙地发出一声轻哼,闭上眼睛跟他接吻。下一秒,张海盐就手掌就垫在了他的脑后,把他揽得更靠近自己,厮磨着唇齿交缠,交吻间发出轻微的水声。

这个吻比他们平时的那些要热烈不少,嘴唇彼此碾得隐隐发疼,又被更滚烫的舔舐纠缠囫囵掩盖过去。张海虾有时候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张海楼的进食方式,每次杀完人之后,那些新鲜的血液和人肉就像是触动了他骨子里某种原始的食欲,让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贪婪热烈。

而自己也从来不觉得厌烦或者害怕,大概他就是要靠着“被需要”的感觉才能活下去的人。

甚至张海虾都觉得总会有那么一天,张海盐会把他整个人连皮带骨吃进肚里——甚至可能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都不重要,真到了那个时候,那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这么吻着吻着,张海虾忽然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念头一起,他便主动去缠张海盐的舌,从亲吻中找回一点主动权来,张海虾的舌头远没有张海盐那般厉害,自然是做不到用刀片杀人,但日日跟爱人这样唇齿厮磨,大概还是要比常人灵巧一些。缠吻之间张海盐察觉到了爱人唇舌之间的意图,也没有刻意抵抗,任由张海虾用舌尖卷走了自己压在舌头下面的刀片。

“最后一片。”

分开时两人的气息都分毫不乱,张海虾叼着从他舌下卷过来的铁片,齿间寒光一闪,有些挑衅地冲他笑了一下,又随意地将它吐到了脚边。

这个世界上只有张海虾永远知道他嘴里还剩下多少刀片。

“还怕我伤到你?”张海盐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张海虾不答,只是看看他,又若有若无地向下瞟了一眼,充满暗示意味地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未干的鲜血从他们脚下流过,像是一条血腥的地下河,张海盐再次欺身压上来的时候张海虾吸了吸鼻子,他闻见了血,周围的、张海盐身上的、他自己的……一切闻起来都暖而腥甜,就像是他们悬在刀刃上的初吻。

对于一个在马六甲讨生活的人来说张海虾的皮肤实在白得过分,张海盐在他身上摸着摸着,手就不规矩地向里探了进去,解开张海虾军装领口的两颗扣子,同时也露出了他颈间戴着的一枚纯银吊坠。

那东西的造型十分别致,做工却很是粗糙,像是用一片素银随意打制而成。天底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个东西从而何来——是当年张海侠亲手放进刚被剪了舌头的张海楼口中的那片银,这东西在他嘴里面放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直到伤口痊愈才取了出来。

十四岁那年,张海楼偷偷找金店的师傅将它熔了,打成一枚小小的吊坠送给张海侠,就算是两人的定情信物。

而张海虾将它贴肉带着,十几年来片刻也未曾离身。

“虾仔。”张海盐的嘴唇停在那个吊坠上,喃喃地叫一声他的名字:“……海侠。”

张海盐只停留了片刻,便贴着张海虾细腻的皮肤沉迷地一路吻了下去,从锁骨到胸口,再暧昧地流连到小腹周围,吮吻到激烈处甚至会轻轻地啃咬两下,仿佛面对着一块不敢下重口的美味,只能浅尝两口满足口腹之欲。

船在海里摇,他们也在自己的海里摇着,唇舌尝过刀锋,再吻千万次也不觉得厌烦。

吃吧。张海虾下意识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服,闭着眼睛,放任自己在铺天盖地的吻里面沉了下去。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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