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海狸

道士老张x鬼魂小吴，前文戳合集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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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布局

毕竟刚刚收回一部分守阵的神智，再加上被人袭击，张起灵担心吴邪的身体再次吹灯拔蜡，便在离开吴家老宅后再次把他塞进了那块麒麟玉雕中。

没想到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揣在怀里的玉雕突然不安分了起来，用手一摸都能感到里面透出的丝丝缕缕的寒气，张起灵赶紧把鬼从里面捞出来，就见吴邪脸色惨白，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一样紧紧地锁着眉头，怎么都唤不醒。

张起灵慢慢地给他渡去自己的灵力，他身上有瑞兽麒麟的血脉，天生灵力就异常霸道，太多也怕吴邪这纸糊的身板承受不住，只能一点点慢慢来。折腾了好一阵，吴邪脸上的痛苦之色才终于褪去了，像是朦胧之间感受到了身边有人的活气，喃喃呓语了一句什么，就往张起灵怀里一缩，又睡熟了。

张起灵无法，只好抱着他待了一宿。

于是次日鸡叫时分，吴邪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缩在张起灵的怀中，不仅脸贴着人家的胸口，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张起灵的袖子不放，快给道长的袍子扯成断袖了。

他像是抽筋了一样猛地弹起来：“小，小哥？！”

而已经体验了一整夜被迫坐怀不乱的张起灵此时心情非常复杂，但面上表情还是不动声色：“你魂魄不稳，我昨夜渡了灵力给你。这玉雕有温养鬼魂之效，无事时还是多在里面修养为好。”

做贼心虚的吴邪根本没听进去张起灵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不迭地应道：“嗯……嗯……”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回到海棠镇正是中午，四人约在镇上的酒楼见面，因为黑瞎子的扮相很有一些凶恶，看起来像是收买路财的盲眼强盗，站在解雨臣旁边又好像是富家公子身边凶神恶煞的打手，为了不引起恐慌，只好要了个二楼靠窗的清净雅间。

而解雨臣终于吃上了他想念许久的炙子烤肉，心情非常之好，吴邪和张起灵风尘仆仆地赶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一进雅间就看见他守在烤炉旁边目不转睛，而黑瞎子在旁边盲目地烤肉，烤得烟熏火燎热火朝天，满屋子都是烟火气。

但味道确实是很香，用香料和米酒腌制过的肉拌着葱丝香菜，往烧得灼热的铁盘上一铺，呲啦一声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油脂翻滚，诱人的香味瞬间散发出来。哪怕是吴邪这么一个已经被红尘俗世抛弃了的鬼魂，也渴望地咽了咽口水。

张起灵拉着吴邪在两人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出什么事了？”

烤肉师傅黑瞎子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哑巴，你可真煞风景啊。”

“说。”

“哦，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有点消息想跟你们共享一下——瞎子前几天去了一趟雷城。”

在烤肉袅袅的香气中，解雨臣的声音淡定而平静，听起来就像是说黑瞎子去了一趟早集买菜似的。吴邪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在嗓子里咳了个死去活来，再次感觉这两口子真的好可怕。

就连张起灵都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怎么去的？”

吴邪咳嗽了半天，总算喘上了一口气，他用看怪物一样的表情看着黑瞎子，脱口道：“不可能，现在雷城外全是毒雾迷阵，没有人领路的话根本进不去……”

黑瞎子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当然是，混进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张起灵的这两个朋友，吴邪看着解雨臣就觉得比较亲切温柔，但看着黑瞎子就总是后背发凉头顶冒汗，虽然这人平时眼睛上蒙着黑布压根看不出来眼神，但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还是很令人心虚。

吴邪心里本来就藏着事儿，更是经不起这种有点阴阳怪气的质问，他定了定神，做出了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我知道你们不信任我，没事，有人去探探路也好。但是现在雷城戒备森严，你到底是什么进去的？”

解雨臣闷声笑了出来，手一挥，众人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衣女子的影像，她身材高挑瘦削，眼睛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纱，嘴唇一丝轻笑，带出一种风流又薄情韵味。要想俏一身孝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样一打扮，果然是好一个我见犹怜美人。

张起灵沉默了，而吴邪虽然深知好奇心害死狗这个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黑瞎子：“这是谁？你的妹妹吗？”

黑瞎子很夸张地作了个揖：“不才不才，正是在下。”

“……………………………………”

“扮的是蛇精。”解雨臣贴心地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好的。”

不等吴邪发表任何评论，黑瞎子就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三个圆圈：“既然已经决定去掀了这雷城，探探地形还是必要的。我扮演成迷路不慎进入了雷城的妖精浑水摸鱼进去，这个焦老板……”

黑瞎子停顿了一下：“可能比我想象中更棘手一点，他搞出这个阵法，是想升仙啊。”

“我遇见小花的时候这个老妖精已经躲起来养伤了，并没有跟他正面交过手，那时候他跟我讲，焦老板不过是个比较厉害的地头蛇而已。但现在的情况决不可同日而语，雷城中他手下的各类妖魔恶鬼数量不下三百，虽然修为参差不齐，但这个数量就足够拖住我们了，而焦老板本人——”

解雨臣是个很傲气的人，但绝不自大，立刻很从容地补充道：“若是现在我和焦老板再碰上，一对一情况下，我不一定还能打赢他了。”

张起灵道：“不可正面强攻。”

“对，我们得取巧。而且那些歪瓜裂枣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哑巴一刀就搞定了。”黑瞎子咧嘴一笑，夹了一筷子烤肉送进嘴里：“要我说，这雷城之中，一共只有三样东西需要我们留心。”

“第一，是人皮俑。”

黑瞎子道：“这些东西并不难对付，但难就难在他们的数量非常多，会是不小的阻碍，成群的老鼠能咬死大象就是这个道理。”

解雨臣这次负责镇守老家没去成雷城，未能亲眼得见如此盛况，一直非常遗憾，不由问：“这人皮俑，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吴邪道：“雷城建在山中的古墓之上，很多东西都是焦老板就地取材直接捞来用的，那些人皮俑应该本是古墓中墓主的陪葬品，是……活人剥皮所制。但它们原本都是死物，我不知道焦老板用了什么法子，让它们都活过来了，不仅能走能跑，甚至还能口吐人言。”

“当时你抓一只回来就好了。”解雨臣叹了口气。

“花儿，下次一定，昂。”

在两人又要开始眉来眼去之前，张起灵及时地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两人的含情脉脉。黑瞎子耸耸肩，左手沾着茶水画了一个半弧形，继续说道：“第二我想说的，就是这雷城古墓中的机关。我们对地形并不完全熟悉，势必不能从正面进入，我的打算是绕到直接从山里直捣黄龙。”

吴邪便说：“我可以画地图。”

“如此甚好。至于这第三个，就是现在雷城中关押的百姓，我大略看过，有近百人之多，得想个办法先把他们解救出来。当然，还有一事……”

黑瞎子笑了笑：“吴小公子。”

吴邪猛然被点名，一激灵坐直了起来：“什么？”

张起灵问：“吴邪，你知道你的骨灰放在哪里么？”

凭他们几个人联手，想救出被困的村民再平了雷城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但最大的问题是焦老板随时都可能用吴邪的骨灰作为筹码来要挟，一旦如此，他们的处境就会非常被动。

“焦老板知道小哥来了枫桥镇，他跟我说——”吴邪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将小哥骗进雷城，他就把骨灰还给我，放我自由。”

四下一时寂静，张起灵仍然是那副毫无表情的面瘫脸，而黑瞎子和解雨臣二人一个若有所思一个隔山观火，表情都非常精彩。

吴邪硬着头皮道：“听我说完，所以我的计划是，我们可以做一个小哥的人替、由我送给焦老板，先把我的骨灰骗出来，你们再攻进来与我里应外合。可行吗？”

黑瞎子和解雨臣对视了一眼，后者说：“如果你确定能得手，我们可以约定一个信号，一旦东西到手你就把信号发出来，我们哥仨立刻行动。”

张起灵蹙眉：“一旦被发现，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吴邪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小哥，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再说糊弄个一时半刻就够了，你们不马上就打进来了吗？”

“做人替，需要什么？”

“你的头发，和……血，一点点就够。”

“好。”

事情就算这么定了下来，此后四人逐一商讨敲定的细节无数，在此不一一赘述，七月半鬼门开，雷城中的大阵将会在那一刻启动，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不然等到焦老板真的事成，他们估计也只有硬着头皮去道喜的份儿了。

黑瞎子忽然道：“对了小哥，还有件事情要问你。此事，张家要不要参与？”

张起灵淡淡说：“就咱们四个，足够了。”

“成。”黑瞎子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了，之前都忘了问，你们前两天是去哪儿呢？”

一说到这里，吴邪立刻就想起了老宅中出现的那个身影模糊的黑衣人，因为恐惧和出离的愤怒，后背上冒出一层的鸡皮疙瘩，舌头都要打结：“回了一趟家，那里、那里……”

桌子底下张起灵无声地握住了吴邪右边的手腕，他指尖很凉，掌心却是暖的，仿佛浑身上下所有的热量都笼在这里。吴邪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缓和了情绪，半晌才道：“无事，只是一些陈年旧事。”

半天，吴邪才冷静下来：“嗯，陈年旧事罢了。”

黑瞎子和解雨臣对视了一眼，动作非常统一地喝了一口茶水，齐声道：“嗯，不错。”

四人一时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幽静的雅间内只听得生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轻响。突然，张起灵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窗户的方向：“吴邪，你看。”

“什么？”吴邪立刻去看。

张起灵往旁边一指，随即行云流水般在吴邪转过头的时候伸出手，在他后颈处轻轻一捏，毫无防备的鬼顿时整个软倒了下来，躺进了身边的张起灵身上。

在对面黑瞎子和解雨臣叹为观止的眼神，始作俑者非常平静地从怀中掏出麒麟玉雕，把吴邪塞了进去：“我……”

“你开心就好。”黑瞎子打断了他：“不错，怎么还家暴上了。”

张起灵不答，伸手又是一道符咒加在了玉雕上面，隔绝了内外的声音。这便是不想让吴邪听见他们现在说的话了，黑瞎子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怎么了？”

张起灵开门见山：“吴邪有事瞒着我。”

黑瞎子问：“关于什么？”

“很多事情，比如他之前在雷城发生了什么。”张起灵蹙眉：“焦老板说的那个交易，我也怕其中有诈。”

黑瞎子看起来毫不意外，便道：“确实如此。一百年过去了，哑巴，他可能已经不是你之前认识的那个人了。骨灰一事确实做不了伪，但关于焦老板、关于雷城的其他信息可都是他的一面之词，虽然之前我们先去探了探路，但也架不住人家里应外合。也许等咱们几个傻了吧唧地打进去，发现焦老板正等着瓮中捉鳖呢。”

“而且，他要你的头发和血，这东西除了能做人替之外还能用作何处，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

张起灵没有回答，就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你知道他为什么瞒你？”

“怕我牵扯进来，有危险。”

“还有呢？”

张起灵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黑瞎子抱着手臂，也不在意张起灵的态度，继续说道：“但其实呢，你根本不是想跟我讨论你家吴邪到底有没有骗你，是不是想害我们，你从来压根就没有怀疑过他的初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无非就是想让我们帮你分析分析他到底瞒了你什么，会不会委屈了他自己，是吧？”

“对于他来说，也许他身上确实有什么秘密，但那未必是什么关于大局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也无妨，只是他单单不想让你一个人知道，因为只有你见过他曾经的样子。哑巴，你懂我意思吗？”

听了这么长长的一大串言论，就连沉默寡言如张起灵这样的人，都忍不住说：“瞎，你怎么这么能说。”

“他要是话能分你点，你跟你家那个——”解雨臣深以为然，朝乖乖趴在旁边的麒麟玉雕看了一眼：“你们俩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别扭了。”

这两个人就很烦，能打不说，就算不动手、斯斯文文地坐下说话，黑瞎子解雨臣二人夫妻齐心，光凭嘴也能说死一头牛。张起灵一向对此很没办法，不打算与其争辩，没想到黑瞎子突然石破天惊地问道：“哑巴，你喜欢他吧？”

张起灵不语，黑瞎子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对小花的那种喜欢。”

解雨臣对此嗤之以鼻，自顾自开始从铁篦子上扒拉烤肉来吃，刚在盘子里放好满满一盘准备下筷，就听对面的张起灵开了口：“嗯，对。”

“天爷啊。”解雨臣缓缓抬起头：“真是稀奇了。”

 

六日后，海棠镇花林中。

所谓人替，通俗来讲，便是木偶傀儡的意思。木偶制作古来便有之，其中有极精巧者，草木胶漆白黑丹青所为，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肢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兴，足见技艺之精，拟人之极。

吴邪这一辈子比较坎坷，当鬼的时候比当人长了不知道多少，平日又是在雷城这种魔窟里面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歪门邪道学了一箩筐。再加上他生前本身就学过丹青，做个张起灵的木偶来不在话下，以头发和鲜血为引，吹入活气，人替甚至能有似活人的呼吸和心跳。

唯一的遗憾这种人替虽然栩栩如生，但是尚且不能自主活动说话，只能闭着眼睛躺着。不过这个吴邪也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法，就说自己下药把张起灵给迷晕了就行了，反正焦老板肯定也不会愿意有一个神智清醒的张家道士进到自己的老巢里面。

只不过这种法术能维持的时间比较短，至多六个时辰，时限一到，它就会自动散架成一堆朽木废纸。

这六天里，吴邪几乎就没从这具人替身边挪开过，这东西的制作过程极为精妙，寻常来讲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做成，现下他们急得火烧眉毛，自然只能赶工。每一个过程吴邪都做得极为小心，生怕出现一点纰漏被焦老板察觉。

六日过去，这东西已经做得八九不离十了，只差画上五官吹入一口活气，便是真正成了。

而同时，张起灵和解雨臣就在旁边对着黑瞎子回来之后画的地图研究，一遍遍推演着进入的路线。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只有之前的探子黑瞎子乐得自在，一点也不像是准备要去面对强敌的样子。

然而黑瞎子可能是因为前半生无人聊天太过寂寞，形成了这样爱热闹的性格，他在无聊时自然是不甘寂寞的，总想着要去逗一逗其他人——正好眼前就有个现成的。

黑瞎子于是便溜达到了吴邪身边，抱着胳膊看他画着人替的五官，目光炯炯，直看得吴邪后背都开始发毛，笔都握不好了，他才笑眯眯地说：“画得不错啊，这些年没少画吧？”

吴邪右手上灌着灵力，闻言手一抖，差点把笔杆子给撅折了：“没、没有……”

黑瞎子笑得更深了一点：“这么怕我？”

“没有，没有。”吴邪忙不迭地回答，他人虽然死了，但趋利弊害的直觉还在，一看见黑瞎子就觉得自己要倒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张起灵见吴邪专注和黑瞎子说话，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视线便立刻从地图挪到了解雨臣身上：“瞎子到底是怎么进的雷城？”

“我知道，你不放心，这趟还想悄悄跟着吴邪进去是吧？”解雨臣毫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瞎子本体是一件死物，变回本体的时候跟路边石头没什么区别，自然是要比你我方便的。”

开玩笑，雷城这种地方出现一点活人的阳气都够显眼的了，如果张起灵这个级别的修道者进入，无异于一瓢清水洒入热油，瞬间就会炸锅。

见张起灵不语，解雨臣又道：“再说那人皮俑，我怀疑那老妖怪应该是将每个人俑中都分入了一点他的妖力，将那些东西全部变成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你贸然跟着，反而会害了他。”

两人正说着话，毫无征兆地，西方突然传来了炸开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四人皆惊，刚一出去，便见无数只乌鸦从林中惊起，犹如黑云遮天，在半空中盘旋嘶叫，声音久久不息。

众人向天边看去，落日的方向此时唯余一丝殷红如血的残云，是不祥至极的征兆。

“七月十三。”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那个阵法，马上就要启动了。”

 

第六章·七月十四

 

夜半三更，吴邪再一次坐到了乱坟岗里。这次他坐得悠闲，边哼歌边晃着腿，晃着晃着还从怀里摸出半块解雨臣送的海棠花饼吃，心情好不愉快。

一炷香后，两个拎着鬼火灯的人皮俑从浓雾中幽幽现身，张口就来：“吴老板好久不见，手上还是挺清……”

“清闲个屁。”吴邪翻身从棺材盖上下来：“怎么才来两个？多几个人，帮我把这东西抬回去。”

吴邪身下坐的是一口用老槐树树干打的棺材，表面涂一层黑漆，棺盖上密密麻麻刻着极为阴邪的封印法咒，里面放的就是他连夜赶制的张起灵的人替——做得之栩栩如生，让吴邪自己都有些舍不得，心想可千万别弄坏了，到时候从焦老板手里再顺回来，还能留个纪念。

以后张起灵走了，他留着这个人偶修修补补，当个念想也好。

半晌，才又从雾中走来了几个人皮俑将那棺材抬起，他敏锐地感觉到，就连这些东西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隔着雾气鬼火若隐若现，几日不见，雷城已经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即便他自己已经是具死去多年的尸体，但此时站在浓雾迷阵的边缘，吴邪还是萌生了一股强烈的恐惧，几乎无法挪动脚步。

邪气和死气，几乎如同实体般在雷城上方涌动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正孕育着什么，里面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撕破黑暗冲出来了。

吴邪低声问：“他呢？”

为首的人皮俑用灯一挑，指向了地下。

地下雷声轰鸣，震得人耳膜发疼，而青铜天塔中簧片上的花纹似乎都被鲜血浸过，露出了一丝不祥的暗红。

终于走到地宫中，吴邪深吸了一口气，将棺材放下：“张家的道士，我给你带来了。”

声音在空荡荡的地宫中回响几声，听着有些瘆人，等了好半天，黑暗中才有一盏幽绿的鬼火倏然亮起。

此时天塔地宫中只有他们一鬼一妖，平日簇拥在四周的妖魔鬼怪全部不知所踪。吴邪走近了一些，相隔几日，王座上的焦老板似乎更虚弱了一些，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似乎浑身的血都被什么东西给吸干了，缩在黑雾里的的样子像是一只裹着厚重羽毛的乌鸦。

“不忙。”焦老板沙哑的声音传了黑暗中出来，一阵骨骼的咯嘣声后，他缓慢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吴邪，你陪我走走。”

吴邪面上神色如常，内心却已经有些打鼓：“这道士你不打开看看？白费我好大功夫。”

焦老板挥了挥爪子：“不忙，先走走，你不是要你的骨灰吗？既然人抓到了，便跟我去拿吧。”

不管多么努力地控制情绪，在听见“骨灰”二字的时候，吴邪的瞳孔还是猛地收缩了一下。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他们整个计划的第一环就是用这个人替骗来骨灰，然而焦老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意料。难道原本在他的计划里，张起灵就不是为了地下的阵法准备的？

况且明天就是七月半了，准备多年阵法马上就要启动，焦老板没有必要现在突然动手杀他……

“想什么呢？”焦老板没有回头：“不想要你的骨灰了吗？”

吴邪咬紧了后槽牙，在衣袖的遮挡下指甲已经紧张得抠进了肉里。此时由不得他多想，他只能压下心中的忐忑，快走两步跟上了那团黑雾。

他们一前一后向雷城更深处走去，渐渐的，四周连照亮的幽绿鬼火都渐渐熄灭，穿行在无尽的漆黑中，恍惚间让人有种已经身在阎罗地狱的错觉。

在古墓中还有不少没有被焦老板复活的人皮俑，如过去的千百年一样沉睡在黑暗中，而焦老板虽然是鸠占鹊巢抢了别人的葬地，但他和他手下的妖魔鬼怪们真正占据的，也只不过是这个地方的一小部分而已，雷城古墓究竟有多大，从来没有人知道。

在走到某一层的时候，吴邪突然顿了一下，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焦老板布下的那个阵法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阵法周围，血腥味和邪气几乎要化作实体。之前画上法阵就已经用了几十人血祭，而现在雷城之中还囚禁着一百多个活人，吴邪简直无法想象这阵法究竟是邪恶到何种程度，才能无知无觉地吞下如此多的鲜活血肉。

然而焦老板却没有带他去看那个大阵，而是继续向地下走去，按照古墓的结构，这里是陪葬耳室的位置。此处的布置却与焦老板土财主一样的审美截然不同，素净得十分扎眼，只有墙上挂着的铁链和镣铐暗示着这是一间关押犯人的地牢。

“你还记得这里吗？”焦老板回头看他，桀桀怪笑了几声：“我想来了，你刚来的时候……”

吴邪顿时脸色惨白：“别说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吴邪深吸了一口气，稳稳情绪，又回到了往常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焦老板，之前的事情，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况且你马上要得道升仙，再翻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有意思吗？”

“记不清了？”焦老板一字一句拖得很长：“我倒是觉得那些事情挺有意思——想跟别人讲讲呢。”

吴邪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的骨灰在哪？”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鬼修背后的人手贝烙印中的红线突然亮了一下。

“不忙，不忙。”焦老板的声音很轻：“还要……等一个人。”

吴邪顿时察觉到了不对，猛然回头，然而动作再快还是敌不过早有准备的焦老板，四道从黑暗中伸出的锁链缠上了他的手腕脚踝，瞬间收紧。他咬牙想要催动灵力挣脱开，然而刚一动，就被身上传来的剧痛逼回了原地，掌心亮起的苍白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

四条锁链在加了朱砂的黑狗血里面浸了整整七天，焦老板自己是只大妖，自然是不怕这个，然而对于吴邪这种修为只有一百年出头的鬼修来说，就是要命的东西了。

焦老板摊开利爪，缓缓地下压，面前的吴邪被迫随着他的动作跪了下去。因为恐惧和疼痛，吴邪浑身都在发着抖，难以置信地问：“你干什么？焦老板，等你功成，等……”

听到这里，焦老板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等他来救你吗？”

吴邪猛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你那棺材里到底放了什么，但一定不是我想要的人。”焦老板缓缓道：“吴邪，你果然是胆子大了。”

从什么时候？难道他遇见小哥之后第一次回雷城，焦老板那不知情的样子就已经是装的了？不对……应该是谁给焦老板报了信。

可是这次的计划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黑瞎子和解雨臣和焦老板都有深仇大恨，没有理由背叛他们。吴邪的脑子里思绪纷杂，一时间竟是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

见他不答，焦老板浑不在意地笑了两声，几步走过去用爪子撕开了吴邪领口的衣服，就在鬼修苍白的皮肤上，贴附着一枚透明的鳞片。

“况且我也挺佩服你的，吴邪，这才几天功夫，居然能骗得那道士愿意这样帮你。”

吴邪咬牙：“我没有……”

“吴邪。”焦老板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鬼修：“别忘了这里发生过什么，等他看见了这些，你看他还愿意要你吗？”

那片被张起灵悉心放置的鳞片此时就在吴邪心口的皮肤上贴附着，即使只是一小片碎鳞，焦老板还是用妖力包裹在了爪子上才敢去碰。他捻了捻那片灵光流转的鳞片，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你们约好的信号吧？说明你已经拿到了骨灰，他就攻进雷城来跟你里应外合，可惜啊，可惜。”

“你的骨灰就在我身上，等着他来拿吧。”

焦老板手上黑光一闪，那片麒麟的鳞片被他捏碎在了指间，化为了一地碎末。他毫不在意地用脚底碾了碾，轻蔑如同只是踩死了一只蝼蚁，随即，在吴邪的挣扎与嘶喊之中大笑着扬长而去。

而鳞片被捏碎的那一刻，靠近雷城边缘的乱坟岗中，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张起灵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在无尽的黑暗中，人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地下的监牢中静得出奇，只有角落里传来轻轻的水滴声，像是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吴邪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脑中一遍遍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然而终归是关心则乱，平时不管心思如何缜密细腻，只要一想到张起灵他们的计划已经被焦老板知晓，进了雷城很可能就有无数凶险在等着，脑子里就立刻就乱成了一锅粥。

四条铁链还拴在身上，那种感觉好像是被酸液腐蚀，紧贴镣铐的地方皮肉已经痛得没了知觉，就连骨头都在隐隐发疼。但现在吴邪却反而有点感谢这种感觉了，他这些年早已经太习惯肉体的疼痛，疼一点，反而有助于保持头脑的清醒。

吴邪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像是又死了一回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吴邪。”

吴邪猛地抬起头，随着“嚓”的一声点火，淡蓝色的微光幽幽亮起，他看见了自己头顶正上方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头。

那场面无比惊悚，再加上那轻微摇曳着的蓝火，简直就是闹鬼了。吴邪目瞪口呆，刚要出声，就见那头晃动了一下，似乎在非常用力地从什么地方挤出来，努力了好半天，才堪堪探出半个身子，他一身黑衣，眼前仍然蒙着那条半新不旧的黑布——居然是黑瞎子！

“不会缩骨真不方便。”黑瞎子啧了一声：“你怎么被关这儿来了？”

看见吴邪的表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黑瞎子顿时乐了，一个倒挂金钩从房顶上下来，跳到了吴邪面前：“失望吗？是我，不是你家小哥。”

“小哥呢？！”吴邪这才回魂，急到声音都变了调，下意识地看向了外面，他能感受到起码有三四个人皮俑在附近看守着：“不行，你们快走，焦老板已经发现了……”

黑瞎子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嘴角，他发现这个小鬼修还挺有意思的，平时在别人面前都挺正常一鬼，但是一碰见张起灵有关的事情就发挥失常，可见谈情说爱确实误事，最好还是直接成亲最为高效。

他围着被锁住的吴邪两圈，道：“你家哑巴没那么傻，当时就看出那个信号不是你发的了。他担心你出事，再加上反正我们在山上等着也是等着，打麻将都三缺一，干脆就打进来了。”

吴邪一愣，心才放下一半，一股强烈的自厌之情又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又给小哥添麻烦了，要是我能再厉害一点……

黑瞎子没搭理这边的伤春悲秋，他对着吴邪身边的铁链研究了一会儿，指尖一捻，掌心竟然窜出了一小撮幽蓝的火焰。在他催动火焰靠近的同时，那四条链子在火焰下就像是被腐蚀了一样迅速变形软化，几个呼吸的功夫，黑瞎子单手灵力凝结成刀刃，轻轻一斩，锁链便应声而断，哗啦啦地垂了一地。

见吴邪眼神有异，黑瞎子解释了一句：“雷城这地方邪乎得很，出发前哑巴给我俩都借了点火。”

“嗯。”吴邪活动了一下手脚：“所以小哥呢？”

黑瞎子道：“和小花在一起，我们分工合作。我的任务是先把你捞出来，找到你的骨灰，咱们再一起把那些被绑架来的倒霉蛋救出来。知道他们都关在哪里不？”

“现在……应该都被焦老板带到那个大阵附近了。”吴邪皱眉：“一个妖怪需要抓这么多人类，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活祭。

“那不错，没准他们干掉焦老板之后咱们还能再碰个面。”

黑瞎子说得随意，却没想到对面的鬼修突然一僵，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底下绝顶可怕的事情一样。黑瞎子突然从他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什么，问：“你不想让哑巴和焦老板碰面？为什么？”

吴邪斟酌了一下，直言道：“瞎子，首先我觉得，你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

黑瞎子一愣，就笑了：“眼力不错。”

“我喜欢小哥，是……那种喜欢。你们应该都看出来了吧？”吴邪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对我……应该是对还是活人时候的那个我也还不错，在我死后大概因为是对吴家有歉意吧，或者同情我，对我也挺好的。这辈子能这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但是我之前不仅仅是替焦老板诱拐活人，我还杀过不少人。若是被他知道了……”

黑瞎子接道：“他对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嗯。”

黑瞎子啧了一声：“吴小公子，你这么说挺没意思的，做人胜在一个问心无愧，你当年既是被焦老板逼迫的，现在又有心弥补，何须在没办法的事情上多纠结？退一步说，若是你当年真就贞洁烈女一样一头撞死了，哪里还有现在的事情？”

吴邪闭了一下眼睛：“还有其他的。”

“这算多大点儿事啊，还有什么？”

吴邪沉默了片刻，咬咬嘴唇，在黑瞎子耳边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这……”黑瞎子听完难得地沉默了，半晌才说：“哑巴不是那么古板的人，这个你放心。走吧，先干正事，咱们去救人。”

吴邪勉强笑了一下，并没有感到丝毫安慰。

两人避过一干巡逻的人皮俑，从黑瞎子来时打的洞里面原路返回，吴邪飞速在脑中回忆着雷城的地图，确定了几个焦老板可能藏人的地方，须臾就在两人面前画出了一条路线：“跟我走。”

停顿了片刻，吴邪突然转头问：“对了瞎子，你能不能……收我当徒弟？”

黑瞎子一愣，失笑：“这么想不开？”

“我觉得你很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行啊，那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思路，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黑瞎子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把沙子一样的东西，吴邪接过来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粒一粒极其细碎的黑色碎石。

吴邪顿时感觉不妙：“这不会是……”

黑瞎子咧嘴一笑：“哈哈，正是本人。”

吴邪手一抖，差点把石子给扬了，娘诶，这不就跟攥着一把碎肉块一样吗？你们天生地养的精怪都这么任性的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黑瞎子找到吴邪的同时，另外一人一河神也已经无声地潜入了雷城之中，只不过为了躲避人皮俑的监视他们没走正门，而是从天塔背后的山坡直接开了一个洞直捣黄龙，干的是穿山甲的行径。

两人在黑暗的山体中潜行了两柱香的功夫，解雨臣突然停住了脚步，掌心一托，便亮起了一团柔和的白光，朦胧地照亮了周围粗糙的岩壁。

“你听见了吗？”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去细听：“远处有水声。”

确实有，而且听上去水流量还不小，多半是地下河。他们已经在雷城所依托的古墓中走了不短时间，途中碰到些不痛不痒的小机关，还没有摸到雷城的边儿，现在能听见水声，至少说明有了些变化。

张起灵微微点头，快步上前站到了解雨臣前面，继续向黑暗中走去。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水声越来越清晰，突然间，张起灵厉声道：“小心！”

两人身手皆是了得，在张起灵厉喝的同时，都飞快地用一层灵力护在了身周，将身体包裹成了黑暗中两个发光的圆球。但饶是这样，他们都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烟雾逼得后退了两步。

眼前竟然是一个深藏在山体中的羊角湖，然而事实与他们以为的“水声”却大相径庭，解雨臣盯着那在微光下泛着冰冷银色波光的湖水，只觉得喉咙发紧：“这是什么东西？”

张起灵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看：“水银。”

倒不是说水银有多么罕见，金石会锈蚀，木头会朽烂，古墓中的机关若想留存千年，一般都是以水银作为触发机关的引子，但是……这水银实在太多了，往常的大墓中有一个一丈见方的水池已经够凶险的了，而他们眼前的这个，甚至已经可以称之为一个地下水银水系了。

解雨臣忽然顿住脚步：“你说雷城里那些人皮俑，会不会都是……”

据说把水银从活人的头顶灌进去，就能把整张人皮完整地剥离下来，皮剥下来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整个过程无比血腥残忍，西藏的人皮唐卡就是这种做法。

张起灵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更冷了几分。

两人一路走来听见的水声也并不是水，在他们斜前方的黑暗中有一个可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洞口，汹涌的水银流正从半空中倾泻而来，哗啦哗啦地泄入湖中。毫无疑问这空腔中的空气都是剧毒的，若两人不是有身周护体的灵力，恐怕早就被腐蚀得皮都不剩了。

张起灵神情不变，指尖亮起一道白光，俨然是要硬闯的意思，没想到解雨臣却伸手拦了他一下：“等，不忙。”

就见他从袖子里掏了掏，竟然摸出了一条还在蹦跶的肥美活鱼，解雨臣像裹糖醋汁一样将那鱼身周裹上了一层灵力，再往面前的银色湖水中一扔。

那条被灵力护着的鱼在水银中挣扎了几下，身周的白光便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几乎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完全熄灭，转眼就化成了一缕死不瞑目青烟。

解雨臣抱着手臂叹了口气：“……看来不是虚张声势了，唉，可惜这鱼了。”

张起灵问都不用问那肯定是黑瞎子亲手给他捞的鱼，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解雨臣刚才的举动是想证明如果他们靠现在隔绝水银雾的方式进入这水银湖中，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这汪水银里中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就连他们护体的灵力都无法完全阻隔，如果要硬闯，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大灵力的输出。

两人倒是修为深厚这点灵力不算什么，但当真进入了那个洞中，又不知道要有多远再能进入雷城。

强敌再前，他们都需要保持最好的状态，没必要增加这种无谓的消耗。

这时候就连一提到焦老板就忍不住喷出粗口的解雨臣也不得不承认：“啧，这老妖怪选的地方还不错。”

张起灵没有答话，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现在心中急切，更无暇顾及其他，正当他催动灵力打算暴力把眼前的水银湖抽走之时，解雨臣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等一下，小哥，我好像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