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海狸

于是转身向饭碗走去

【靖苏靖】枕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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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醒来的时候是在靖王府后院的锦鲤池子边儿上。

现在三月时节春色稍丽,风也软软暖暖的,浅绛色的堇菜花在松软的草地上铺成了厚毯子,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脑子还是晕乎的,只觉得是分外舒服。故而,还没来得及对眼前出现的诸多不合理景象表示出惊疑恐慌来。

他动了动四肢,这才觉得身体上哪里不对,乍然愣了几秒钟,冷不防一个重心不稳,险些就要整个身子沿着那贴了青瓷砖的鱼池掉下去,鼻尖儿离水面不过几寸。梅长苏于是大惊,扑腾着爪子往后缩,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起来窜离了水边三丈外,惊魂未定地在软草上拍打着尾巴。

但是这暂时都不重要了,梅长苏低了低头下意识地,动作笨拙地想要摸了摸自己的脸,而触手中的鼻子却是湿乎乎的,手上肉垫摸到的,也只是一径动物温暖柔软的皮毛。他怔了,想要说句什么,一出口却是轻轻的一声“嗷……”

算尽天下人心的麒麟才子这下彻底是愣了,再次环顾四周,没错,是靖王府;又看看自己的爪子和一条毛绒绒的尾巴,那模样约莫是只英武好看的灰狼——梅长苏是何等的聪明,再加上自己又是阴曹地府门口溜达过好几遭的人了,对于这种诡异之事接受能力自然比别人强些,略略地想了想,大概就明白了原委。

如此看来,自己现在十有八九是不知怎么的,魂儿给换到佛牙身上了。醒来前梅长苏约莫记得自己被晏大夫扎了半个时辰的针,又灌下了化寒祛淤的汤药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那一碗药里面吴茱萸下得特别多,难喝得要命……看看,他记性还是可以的。

看这靖王府此时一片安宁,想必苏宅里的人也没有被惊动或是发现什么异样,只当是自己又闭关睡上几日罢了,一切都很正常,明白了。

 

……明白个大统领啊。

 

心下想得清阔了,梅长苏当即放松了下来,又忍不住笑了笑,拿爪子揉了揉右边的耳朵看着那碧波荡漾的水池,心道佛牙啊你还真是老当益壮,你殿下这几年统共就养了这没比脸盆大点儿的一池子鱼,还是陛下看他这院子太素净了赐下的,年年还要夭折一半,你还要捞,当真是好体贴。

既是暂时换不回来,自己的本身又没有性命之忧,梅长苏也暂时没了办法,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就且享受了这几天做只灰狼的清闲也好。

管他呢。

于是他挪动了一下爪子,但到底是换了一只四足动物的身体用得不太顺手,步履都显得蹒跚,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还想要尽刚才佛牙没完成的愿望,再去看一看那条没有捞到的金鳞鱼。

梅长苏摇摇脑袋,一伸前爪向前走了一步、两步,靠近这实在年久失修生了青苔的池边,忽然,便是脚下一滑。

“噗通——!”

 

……

梅长苏原来是会游泳的,想必佛牙也会,所以被戚猛等人七手八脚地从鱼塘里捞出来之前他也没怎么担心会被淹死,只是从水里出来,三月初的小风这么一吹,倒是稍微有点冷了。他按照原来的习惯想要到屋里去找个火盆窝到床上去,可是动了动,却并不觉得浑身无力虚弱,反而是亢奋得很。

他这才想起来,佛牙从小就是一只体力充沛、活泼得要命的灰狼,不由地欢喜非常。

佛牙这体魄自然也是很不错的,既然换了魂儿,如此这般,不如干脆好好利用一下……

 

于是乎,整个靖王府的府兵也好亲卫也好,甚至于是屋檐上那一窝绒羽燕和三只狸花猫,那天下午都看见了素来性子沉稳冷傲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佛牙,被附了身一般,福至心灵地撒开四条长腿绕着演武场整整狂奔了三圈半,边撒欢儿还边“嗷呜,呜——地”嗥叫着,那声音之荡气回肠,足足绕着房梁有三刻不散。

“不是魔怔了吧……”总是被莫名其妙地派去做苦力的戚猛也是看呆了,托着下巴愣愣地看着佛牙:“我刚还想威胁它去殿下那里告状说它捞鱼,现在,现在……以前佛牙是爱跑爱闹的,可从来没有这个样子啊。”

“别告了。”站在旁边的列战英伤感地随着他叹了一声,拍了拍战友的肩膀:“那些鱼只怕是已经被吓死了。”

然而对于周遭一干人惊疑不定的眼神,梅长苏倒是视若无物,靖王府的食物链顶端一向是他林殊稳坐,连佛牙也只能屈尊第三,现在榜首附上了探花的身,靖王又不在府上,自然是能横行霸道得开心,饶是他这么发疯似的满院子跑,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呵斥阻拦。

梅长苏这一趟跑得身上微微见汗了才慢慢停下,放缓了脚步,绵长地深呼吸初春温润清爽的空气,浑身上下好不舒爽,只觉得天高云淡哪里都好。浑身有劲儿还不怕冷的感觉太好了,丢了整整十三年,久到他都有点忘了原来做林殊的感觉了。

他慢下了脚步,悠悠地打量着四周,倒也算得上是闲庭信步。梅长苏以前倒是常常想若是以后他跟景琰相认了,自己要如何理直气壮地跑到靖王府来,坐在南窗下原来那张旧椅子上抱着自己的朱弓坐上个把时辰,把以前受的委屈全都补回来,真没想到自己倒是提前回到这儿来了,却是用这么一种奇妙的方式。

一抬头,又见儿时那一干王府众人边操练着,还要分出一点儿注意力用好奇而震惊的眼神看看自己,梅长苏一个没忍住,眯着棕色的大眼睛呲了下牙,把他们一个个地都凶了回去。

——你们这些人啊,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让你们殿下省心。

 

晚间照常是王府内议事,封了亲王之后他们连每月的蜡烛都用得比原来多了些,不知不觉又是快到人定之时,当日事务商讨已定,属下们便各自告退。

列战英在最后一个走,脚步迈出去门槛半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折了回来,一回头,正好看见刚才正襟危坐的萧景琰难得放松地伸懒腰伸到一半,被他看见了,动作便在空中僵硬了片刻。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萧景琰倒也没太在意,照常淡定地把剩下半个懒腰伸完,施施然地放下了手:“战英,怎么,还有事么?”

列战英也是从挺小的时候便进了靖王府,年龄相近,又跟赤焰军中的卫铮关系甚好,这么连带着,自然跟萧景琰与林殊的关系比旁人好些,便也没有那些个拘礼,随口笑道:“殿下……其实也没什么,今天下午您入宫去了没看到,佛牙先是捞锦鲤掉进了鱼塘里,被我们救上来之后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毛还没擦干呢就去院子里好一顿乱跑,可高兴了。”

“哦?”萧景琰跟着一愣:“这倒是少见,它向来最是沉稳,怎么会突然这般?”

“属下也觉得奇怪呢,还想着是不是因为春天到了……”他想得开心,嘴上自然也有点没遮拦,反应过来的时候才觉得失言了。还好这第二次尴尬也没持续太久,列战英便感觉到自己身后的房门被什么东西顶开了,一晃神儿,就有一团灰绒绒的影子钻了进来,笔直地往靖王的身边走去。

佛牙在府中从来都没拘束,现在溜进自己的卧房里来萧景琰也没太过惊讶,抬头对列战英来了一句:“还真是说着它就来了……”一边熟练地用袖子掩住了半边脸,以防被灰狼再用舌头亲热地舔上一脸口水。

原来是梅长苏在外面待了半晌吹风晒月亮,晚饭时还去厨房讨了一杯清凉的蜂蜜水喝,把自弱多病梅宗主这么多年想干但是都没干成的事做了个遍,最后还是忍不住,悄悄地,绕到了靖王的房间里来。

“是啊,巧……”列战英惊叹道,今天还真是哪哪都是佛牙,不知道怎么回事,真像是成精了一样。可是现在天色已晚,还是将它带出去才好:“殿下,不如我……”

梅长苏再见着萧景琰的时候难免有点心虚,虽是习惯性地站起身来用爪子搭住了那人的肩膀,眼睛却始终不敢看他。不过略想了想,这水牛在自己换了容貌之后尚且认不出来,这次连物种都换了,自然更是没可能察觉,也就放下心来,安心而用力地蹭了蹭他的颈窝。那动作似是随意,却也实在搂得紧,半天都揪不下来。

“算了……”萧景琰也没想揪他,摸着披着佛牙的梅长苏想了想,顺着灰狼向自己蹭过来的动作拨弄它额前的绒毛,就拦了列战英想带佛牙出去的动作:“我难得陪它,今晚便让它在我这里吧。”

“嗯。”列战英本来也是想这么调侃一句的,现在靖王自己开口,他自然是笑着点了点头:“佛牙肯定是想您了,这样也好——那殿下您早些歇息,属下告退了。”

 

列战英出去,那门就关上了,他们俩一道收拾了书卷什物后便熄了外屋的灯,一起往卧房走去,秉着烛台那一路火光摇晃,慢慢地溶入了渐凉的夜色里。

此情此景,虽是熟悉,而今看来物是人非,也是恍如隔世。

 

 

“今日又去捞我的鱼,知错了没有?”

梅长苏坐在床边看着萧景琰铺床,利落地将春用得薄被抖开,褥子上还是那股熟悉的清淡药草味道,他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就凑近了一点闻,结果头刚一探出去,就被靖王在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像小时那样的闹。”

说是训话,语气却还是柔和的,梅长苏自然是不理,轻轻地呜了一声已是抗议。

萧景琰很少在夜晚睡觉时散下发髻来,其实梅长苏也一样,他们是实在因为少时的习惯,战时能有张看上去像床榻的东西就很不错了,时常还要枕戈待旦宿夜行军,导致他们俩的头发向来都是乱七八糟的拿发带皮绳一扎完事儿,不好看是真,但好在结实实用,慢慢地也就养成了习惯。

今天居然散了头发,想必近几日,这些个月份里风云巨变,这位亲王是真的有些累了。

他盯着那人的侧脸看,分明是轮廓清俊硬朗的模样,此时中衣披发,浸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中,又显出了几分朦胧的温柔来。想倒是这几十年无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都最爱看萧景琰那副模样,那一点从冷硬中淬出来的柔软简直能将让溺死,不知不觉地就挪不开眼了,只想靠得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那爪子自然是没管住,鬼使神差地,便伸出去轻轻地碰了碰那乌黑的发梢,然而只是碰到一下就烫到似的猛地缩了回来,怔怔地听到了半空。

萧景琰只当是它生了玩耍的意思,也没多去管,摁了摁他的爪子,报以一笑而已。

“等我一下,去给你拿个垫子来……”他随即就铺好了床,便回头道了一声,这话音未落,萧景琰就愣怔地看见方才安静地守在一边的灰狼忽然一跃身,噌地就跳上床钻进了自己刚铺好的被褥之中,舒舒服服地蹭了几下,就背过身去蜷成一团,不出声了。

他又怔了一刻,随即失笑,不只是宠还是无奈。

“你啊,往里面一点儿,给我腾点儿地方来。”前半句语气还是定了,后面就柔了,还带着点儿笑意:“你还偏要今天折腾这一下,现在倒来找我,不是总说自己不怕冷么?”

抱着自己尾巴的梅长苏听了这话没来由地就心里一酸,又无意义地轻嗥了一声,景琰这句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

哪里是在说佛牙,分明就跟当年他雪夜薄甲擒贼百里狂飙归来,说是自己从不畏寒,回帐后却又直接一头钻进了萧景琰的被窝霸占大半张长榻的,那时候那人站在床边一边帮他掸雪一边担心抱怨着,语气竟是一模一样。

他也大略记得当时的情景,自己抱着那润满了体温的被子不肯撒手挪窝儿,最后还是慢慢地腾出个地方来给萧景琰,等对方躺下了,他便回过身儿来,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亮的,望过了雪夜的黑暗,绵长地望到了彼此眼底。

“我是不怕冷的。”梅长苏记得林殊当时是这样说的:“可是这人啊,景琰,连我也是一样,当然还是更喜欢暖和的。”

……

他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烛火就被吹灭了,知道是萧景琰也躺下了,背后约莫撩来的风也被挡住了,变成了暖暖的一片。以往两人抵足而眠的日子早就远了,缥缥缈缈地缠绕在记忆里,平时看不清,却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一下全都冒出来了,汹涌澎湃地在一团夜色中蔓延,分毫痕迹也抓不到,雾气一般地笼罩着四周。

这气氛想来是与以往都不同,萧景琰躺下时蒙蒙有些睡意,灯灭了之后人又突然有点清醒,闭着眼睛,身边的灰狼就转过了身子来。他本来就是很大很大的一只,浑身就算剃掉半斤毛也还是体积可观,现在被窝有一半都分了过去,自己倒是觉得有点挤,但也十分的暖和。

那双水润的棕眼睛清清明明地睁着,同样是柔和的,那眼神中尽是欲说还休的热烈。萧景琰对着那样的目光愣了一会儿,有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深更半夜对着被窝里的一只小……大动物自言自语,实在是女儿闺中的做派。

不过转念想想,他的床上除去林殊就是佛牙,这些年统共就上来过这么俩,偶尔说上几句,也是情有可原。

何况哪有女孩家床上卧一只狼呢?

“也眼看就三月了,也该出去走走,再等几天春狩时带你一起去九安山。”萧景琰挑了一件轻松的事情开始念叨,想起了这件事他也有点开心,他性子里是不喜欢天天规矩地窝在金陵城这一亩三分地的,向来是愿意天南海北地逍遥去:“到时候,有的是你地方跑闹呢。”

“要真是像你这样就好了,我起码啊,还能知道你想要什么。”

梅长苏被他摸着后颈那块儿柔软的皮毛,舒服得就快要闭着眼睛迷糊过去了,却忽然听见睡在自己对面的人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便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哪里像苏先生,他啊,我才当真是没办法。”

……

这么一下,梅长苏就是彻底吓精神了。

本来想是两人难得能什么都不想,脑子放空地在一起呆上一会儿,说说儿时的事情……他今天晚上就当自己是午夜梦回靖王府的林殊,哪里想到景琰这一开口,居然提到了梅长苏。然而这心虚之外又有点期待,他便低下了一点头,继续听了下去。

萧景琰自己开了口,踌躇半刻,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诡异,但是心意已经到了,再停下自己反而不快。他便深深地看了对面的灰狼一眼,叹道:“最近忙了,也没怎么跟你提起过他,总要见了才知道的,大概……性子上是个与小殊有些像的人。”

“他原来曾说以后有的是时间与我谈条件,要那位极人臣的地位荣宠、青史流芳的声明,说笑了,他哪有半分想要这些的意思。”萧景琰自言自语着,微捻着被角,目光却是有些游离:“我最不愿意受这无缘无故的好意,总想着既然欠了,就要给他些什么,调理的方子也好,什么都好。”

“年前还在去岳州的路上打听了民间的偏方,后面想来也是多余了……他身边早有名医,哪里是需要我操心的,就是送盒点心,还要被你们和飞流偷吃上一半。”

“他若是直接同我说还好了,那样聪明的人,我哪里猜得透呢?说不定,倒是你们见面了,会相处得比我们更好些。”

 

梅长苏哽了一下,没出声,一个猛子就扎进萧景琰怀里了。

 

 “……也快了,春狩时他也会一道去,到时候便能见着了。”

似乎是有些疲倦了,萧景琰又软了一下嘴角,屈尊在这张被占了一半的长榻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窗外月晕础润,也安定无声。怀中的灰狼气息稳稳的,平白的,他就觉得整个心都定了下来。

 

梅长苏这么听着,心里就有点泛酸,那惆怅的情绪开始只是一点,盘踞在心尖儿,然后就慢慢地扩散开了,像是拨开的水纹一般蔓延到哪里都是,滚烫地哽在喉中难以下咽。他一向是知道萧景琰待人是极好、极体贴的,虽说近几年愈发爱板着一张脸冷硬异常,那心肠却不会变——但这一向是对于林殊的。

也只有作为林殊,这份好,这份体贴,他才能够受之泰然,梅长苏对此,诚然有着期冀,却从未有过奢望。

 

景琰,我什么都不想要。

 

“睡吧,佛牙。”

 

他于是也就没有再多想,也不愿意再想,掌心已经有一点凉了,更深的暖意却又从心头涌了上来。这股温存来得虚无而不可靠,大概天亮之前就会散去了——可是梅长苏知道此刻自己不想管,就凭着这一点热气闭上了眼睛,沉沉地梦入了黑暗。

就当我这一觉是故地重游,再醒来之时,依然能有个好梦如旧。

 

景琰,晚安。

 

走这一遭,我陪着你,你,也是陪着我的。

 

 

 

 

 

次日,苏宅。

清晨起床,飞流在苏哥哥的床上发现了一只熟睡的灰狼。

                                 —END—

(再胡写繁繁就要把我打死拖走了……【顶锅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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