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海狸

于是转身向饭碗走去

【靖苏靖】碧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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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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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向来是自诩不认床的。

祁王府、靖王府也好,散落家国四处的边城军营也好,甚至于是在军中时荒山野岭枕着蔓草黄沙,朔风凛冽枕戈待旦,一抬头便是那幕天席地的旷原星光直坠入眼中……他安稳了十九年,又在四处奔波了十三年,这一岁一岁换过的地方不少,倒是真没有过睡不着的经历。

就连这一张刚卧上过没几天的龙床,夜深露重,他也能睡得颇为安稳。

然而今天却是不一般的,他依旧安睡,可那梦境却像是蚕丝一般,意浓时绵绵地绕着身体好不安详,却又在某一刻突然轻轻一抽,刹那就将迷蒙撤了个干干净净,直白地露出了芯儿里的清醒来。

那一晚殿外似是有风雨之声,淅沥地撩离着朱阁,像是整个世界都成了一湾江水,有什么在那雨幕的荫庇下徐徐地曳尾穿梭。那感觉飘忽得像是一阵水流,抓不着也摸不到,一眨眼,就又融到了茫茫烟水里了。

他在夤夜醒来——不是惊醒,而是那种悠悠地苏醒,最自然不过的那一种,就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他便理所当然地睁开了眼睛,抬手揉去困倦,清清明明地将谁映入眼帘。

 

 

像是有谁回来了,我便醒来了。

 

 

年轻的帝王拥着秋衾坐起身来,神色中尚且带了一分懵懂的茫然,模样似乎是被乍然召来此地的孩童,却还完全不知道来龙去脉。窗外的雨声倏忽地渐弱了,他仰首略略地向殿中看去,看向了那一片温润的黑暗之中。

 

“谁……”

 

萧景琰怔怔地问了一声,那嗓音轻得很,在空荡荡的寝殿中袅袅地绕了几圈梁,却连值夜的内侍都没有惊动。

他就只出这一声,便再没了动作,像是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手指径自将被角攥着紧。

迷蒙与固执在那双眼睛中平分秋色,最终是化为了一分浓重的梦意,萧景琰定定地看着那个从黑暗中走近自己的身影,手上力道一松,肩上裹着的那半幅天青色狐裘披风便滑到了榻上。

夜半三更,不惊动殿外任何一个侍卫而能这般来到他床前,若真是刺客,萧景琰觉得自己大概也只得就此束手。但模样好看的少年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自己,无声地向前走了几步,随即,又像是害怕着什么地停住了脚步,微微踟蹰着,深青色的衣角在烛光中倒出一剪长影来。

这场景真实得要命,看在萧景琰眼里,却比雾里走来的空中楼阁还要更像梦中幻影。

 “飞流……”他撑身起来,仍旧是有些愣怔的,声音像是戳着那一层雾气的针芒,不经意地抖:“你怎么来了?”

少年摇摇头,没答话,仍旧用那双干净的眼睛望过来,墨色的目光像是浸着冰,说不出的悲伤,那一眼看着萧景琰的心快要碎了。

上次一别还是盛夏金陵城楼,至此一年多未见,少年的身形又抽长了几分,却更是瘦了不少,长得愈加挺拔的身姿也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削瘦,饶是深秋夜凉,他身上也只是一件深短薄衫,难掩一路奔波而来所受的风霜。

萧景琰一时间就有点慌了,神还是定的,心上却绵绵缠缠地绞成了一团,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不知是飞流看见他那一身陌生的玄色王服有些惧了,便伸出手去想要拉他过来到自己身边:“冷不冷?”

飞流还是没说话,只是迟疑着,慢慢地挪到他的床边,离得近了,萧景琰便更清楚地看见他那消得尖尖的下巴,心下又是一疼,立马抢过去将他牵住。

再见故人,本以为早已平复的心绪也不稳了起来,也原来这一年多,他到底是没真正平静下来。

冷是一回事,那种走失孩子心中的无助悲伤又是另一回事,说不清对于飞流来说哪个更重要一些,萧景琰一时间竟没敢深想这段时间,这孩子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

“飞流,飞流……”他轻轻地拍着男孩的后背,有些失神地轻念着,任由自己的腰被牢牢地抱住,还空出一只手扯过手边的披风给飞流围了个严严实实。

仍然是没有回答。

“你怎么到这来了,蔺晨呢?”萧景琰想起自那三个月之后,一干江左盟的旧属除却留在军中的,剩下全部人间蒸发远遁江湖逍遥去了,他自然是以为飞流是跟着那位琅琊的少阁主的:“只有你一个人来了么。”

少年用力地点点头,却还是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像只贪求温暖的猫儿,萧景琰心里也乱得要命,只是下意识地抱着他削瘦的肩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大渝这一仗打完,到最后他与赤焰案发后的情况如出一辙,虽然当时他不过一个弱冠不到的郡王,而这次已是荣耀万丈的东宫太子,身份云泥之别,被蒙、隐瞒、忽悠的命运却是难改,到了也没有人能给他完完整整地把捷报背后的来龙去脉讲一遍。

包括那拿着太子玉牌的白衣帅将是如何指点战局重塑北境防线,如何心力交瘁以身殉国,又是如何安葬,临终前有何遗言嘱托等等诸多,都不知可,也无从得知。

对于这位在友人故去时理应陪在身旁的少年萧景琰有太多想问,但是此时此刻,萧景琰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一丁点儿都不想。因为他能够感受到少年身上的那种痛苦,流不出泪的悲伤,与自己都是一样的,那锥心的钝痛是分毫不差。

这就够了,时过境迁这份悲伤还有人也感同身受,还有人能记得——他第一次感觉这皇家寝殿中没有那么空旷得吓人。

“水牛哥哥。”

“嗯?”

飞流这才松开手臂抬起头看着他,一双瞳仁如墨,裹在狐裘中的小脑袋显得毛茸茸,眉目间也柔和了一点。半晌,才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妥帖收好的信封,递给萧景琰。

“信……”这位陛下微微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会意:“给我的么?”

他先是摇了摇头:“苏哥哥。”随即,又点头肯定道:“信!”

萧景琰伸出的手抖了一下,却又稳住了,只是在接过那泛黄的纸笺时颤了颤,小心地覆手呵护在了掌间。那感觉竟像是忽然从江水中捞上了一段浮游记忆,绵绵缠缠的青碧色,滑而飘忽,握在手心怕抓不牢又怕太用力弄坏了,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嗯。”飞流点着头,随即,那眼神中的神色又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回忆着,轻声说:“睡着之前,给你的。”

 

 

对于飞流来说,他的苏哥哥,终究是追着佛牙一起睡了。

萧景琰拆开那封信,白宣依旧是三折纸法,往日的痕迹一分一毫都没有刻意隐藏,他忽然想大笑三声。

先前只道是梅长苏与他大概已经无话可说,只好留下明君二字让他琢磨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弯弯绕绕,一封太平纸还是送到了自己手上。只是现在他已经早不复拿到大渝捷报时那会儿锥心刺骨的难受,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想要把梅长苏提溜出来,恶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大骂一顿,再问上……

……问什么呢?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飞流见他迟疑着始终不看那信,只是一径地低眉神色变换,便轻轻地戳了萧景琰一下,半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想到萧景琰竟是明白了,眯了眼睛叹一口气,手指尖捻得发白:“好啦,你放心的,我也没有那么傻,他若是还在这世上……“

说话的声音平白也弱了下去,倒像是一句自言自语:“……又怎么会让你现在这样呢。”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陛下。

 

萧景琰一挑眉,你这算无遗策时间掐得精确,还当真是自信啊。

 

我在梅岭,现在战局已定,诸事安好,不日就要鸣金拨营往金陵回了……虽然我觉得你大概不仅不想听这个,还想揍我一顿。但是你揍不到,因为我这封信啊,写的时候你还是东宫太子,等到你手上的时候,大概也就能应我开始的那一句称呼了。

 

这么淡定的语气又像是小时候他们分开两地,隔着崇山峻岭塞在军报角落里面的那一张纸条,字迹都乱七八糟的,坚定有力地刻在纸上。

分明只有几十字的地方,还偏偏要写一些打闹的玩笑话进去,让人看了好气又好笑,平白,牵挂的心里就定下来了。

 

我想跟你说一说聂铎跟霓凰的婚事。

你先不要急,也不要打断我,你先听我说一说,好不好?

 

萧景琰随即嗤之以鼻,心道你还真是了解我,而且还就爱仗着这点了解欺负我,现在你整个人统共就剩下两纸书信一顶狐裘和一个孩子,我难不成还要对着一堆墨字说闭嘴?

 

当初他们俩啊,聂铎是我派去南楚帮霓凰解那水军连船之围的,谁都不曾料,竟然也恰好成就了一段好情缘。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他也从东海述职而归,我一介白衣非亲非故,连孝期都不曾有,他们自然要是向你请求赐婚的,而你自然也是不许的。

你这水牛,论起为人处事和脑筋回路,总是要比我更迂腐一些,从小就是这个德行,他们俩哪里有办法,也只好我亲自来劝你了。聂铎从来也是叫你一声景琰殿下,叫我一声少帅的,霓凰更是兄长啊靖王哥哥啊的从小到大,这俩孩子,同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如今旧日婚约已不复,能让霓凰幸福,就是太奶奶在天上看着的,自然也只会高兴。

 

况且,就算是没有聂铎那小子,我的殿下,你觉得我自己真的愿意同霓凰成亲么?

或是说,你又当真想要我们俩在一起么?

我做林殊时陪了你十七年,从那够个桌角还费劲的孩子长到束发年少,鲜衣怒马游遍大梁山水,然后……在你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守望了十二年,回到金陵之后,又做梅长苏与你一道走了两年,一直把我这一辈子都走完了。

萧景琰,我有过的时间不算长,但哪哪都是你,数尽了算清了,一桩桩一件件叠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爱谁么?

 

信件的笔迹渐渐见得潦草,那笔锋的力道却又带着穷途末路的壮烈,犹如寒冷峥嵘的枯枝,洋洋洒洒肆意了满纸白宣。似乎是那样浓的感情藏了整整一辈子,就在一瞬间倾吐而出,那样的张扬热烈,却也只有这一刻的明亮了,渐渐的,也终究是难以为继。

 

 

还有啊,飞流。

 

笔锋描摹到这里,似乎是偏软了,有点茫然,落笔总要踌躇片刻才挥毫书写,字角的墨色都晕得极为厚重而温柔。

 

……这孩子,甄平跟黎纲他们总开玩笑说那是咱们俩生的孩子,就跟佛牙似的,除了我以外就跟你亲,蔺晨还因为这事儿暗地里跟我抱怨过。我知道你同我一样疼他,只愿他永远做个开心的孩子,快快活活游山玩水江湖里逍遥,这皇城里太冷太森严,怎么都不适合他。

但是景琰,人活着也不全是为了开心,就像是这金陵城纵然有诸多不好,但是你在那里,我也就愿意千里迢迢地从廊州跑回来,跑回你身边来。

他也爱吃静姨做的点心,跟我一样喜欢枣泥软糕和核桃脆,也跟我一样喜欢你。我最放心不下他,可又实在没了办法,所以若是飞流他实在想跟着你,你也就别赶他走了,好不好?

 

“景琰哥哥?”伏在萧景琰膝头静静靠着他的飞流轻唤了他一声,许是察觉到了对方那略微柔和的唇线,也想要凑过去看看那信件上的内容。

“啊……”萧景琰抚弄了一下少年柔软的头发,单手慢慢地理着他那深碧色的发带,温和地眯起眼睛来看他:“你苏哥哥正在信里写到你呢。”

“说我什么?”

他望着那颗拥在白色狐狸毛里的小脑袋,十余载战场杀伐尔虞我诈一朝九五至尊,统统在这一刻柔软得不得了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萧景琰想,有了孩子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苏哥哥啊,说让你要乖,让我问你将来想去哪里——飞流,以后有我在,你想去哪里,什么地方都可以,好么?”

“嗯!”

萧景琰也跟着他一笑,虽然两人都有些勉强,却是谁都默契地不愿意露出太多的哀色来。这么说了几句,心思也是有些摇曳,他强自稳了稳,方才继续看了下去。

 

景琰,景琰,景琰……

 

 

却没想到翻到下一张纸,一打眼,便是这来来回回的字。

萧景琰垂了眼,细细地看着那几个字,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似乎都能从墨痕间沁出殷红的鲜血来,一字一字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就如同之后那素室夜深,他一遍遍地写着那人的名字一样。

那一口气到这里似乎是快要尽了,悬悬地吊着,笔尖魂上只靠心口最后那一寸温热的血气相连,他不敢去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那个病入膏肓的人是用怎样的气力,指间枯槁,勉力去写完那些字,那么多的字,满满地铺了那么多张纸,刺得他双眼滚烫的疼。

 

我的景琰啊

 

这些事,我本来都可以不告诉你,我可以抱着它们葬在梅岭这天地为墓的地方。我本是这样想,但是现在……

 

字迹顿了一顿,再落书时,便显得温柔而苍凉,无可救药地走向了衰落。

 

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也是我能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会儿话了,景琰,我想……我总归还是想要告诉你,想要让你知道的。

世间哪里有什么事情能够完美,而你我做成了这样一桩大事,也怎么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呢?现在的我……我们,这就是那个代价。

尽管它在你看来有诸多不好,千万种悔恨,这就是结局了。

但是,萧景琰,我这一辈子,做林殊、做梅长苏,都没有什么遗憾。

我爱了你三十一年,从总角之年到不知何时阖了这双眼的那时候,我爱你爱到骨子里,我要你知道这个,要你牢牢地给我记一辈子。

 

瞧瞧,这还真是不客气,竟是还要从刚出生便算起来了。萧景琰眉眼间神色一软,仿佛间又想起来当年自己长他一岁,跟那个粉雕玉琢的林殊团子满城乱跑的岁月里了。

罢了罢了,哪里还会跟你争这一朝一夕,也幸好我长你一年半载的,爱的,自然也是要更长些。

只恨这一辈子,还是太长了些。

 

我之所以现在敢这么写、这么想,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我心里还是定的——因为我也知你心,特别知,知道得就像知道你那被子面儿里面绣的梅花有几个瓣儿那么清楚,我这么喜欢你,其实一点儿也不亏了什么。

因为你也一样,景琰,你想的跟我是一样的。

 

至此,之后的岁月里我愿同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共守这一世海晏河清,天下盛平,来世已不可知,所以就此作罢,此生足矣。

 

 

“……在笑。”

飞流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慢慢地融成了一潭清澈的墨色湖水,才补充道:“写的时候。”

“苏哥哥,和你一样。”

他以为读完这样长的一封信,自己怎么也会哭的,可是萧景琰摸摸眼下,却是一片干燥冰凉,而自己又分明是笑着的,嘴角微微地弯着,不为了愉快,只是下意识地就柔和了唇线。

是了,写信之人落笔时犹是带笑,他这个读信的,又怎么好意思哭呢?

说起来,其实哪里是他爱哭,分明最喜欢掉眼泪的那个人是梅长苏,以前偶尔说及旧事,难免就会看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苏先生猛然发病咳得昏天黑地,弄得他紧张得不得了,又是披裘又是温水地往上招呼,哪里还顾得上细想那人眼中湿润的,究竟是病发的潮热还是情动时的眼泪呢?

信已到了末尾,再纵然千万般不舍,也已经是最后的一会儿了。

 

多吃点,吃什么都行,也别吃太多。有空想想我

 

笔迹在这一处断了一下,萧景琰几乎能够想象那人当时的样子,按照林殊这性子,一身文采横溢,却也倒是顶爱给他在信里写些个三岁稚子说的大白话,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无赖又可爱的恃宠扬威来。

 

“我会想你的,但也不想你太多。”

他有那么半刻闭上了眼,眼中温温热热地有些发烫,连带着那股暖意也涌入了裹在玄深龙袍下的四肢百骸,于是萧景琰叠了信,将之妥善地收好。

他低声帮写信之人念完了下半句,回应了那句承诺,今夜在心里再道千万句相思,和那最后一声别。

 

萧景琰,你我再会。

 

“再会。”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蜡烛就这么烧到了最后一截,终究是灭了,可是这天子寝殿总不见得只靠着这一支火烛撑到旭日东升,房间里还是亮堂着的,只是这只烛熄了,他的信正好也看完了,一个故事兜兜转转了三十几年,总算是有了结尾。

萧景琰看看飞流,那孩子伏在自己的膝上,身上就如同当年他在苏宅依偎着他的苏哥哥的样子,微微地闭着眼睛,已经安心地小憩了起来,似乎是回了家。

 

长相依,长相忆。

 

这一夜还很长。

而他们都能有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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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君碧鲤书,心意交相通

不言归期未,只道旧逢时

心念情为笔,代我做回音

惟愿此生长,天涯各自安

                                                   —END—


算了,来,看点高兴事儿……跟我一起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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