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海狸

于是转身向饭碗走去

【米Flo】Spring

 

白日梦 前情

3.5w字已完结,虐党狂欢,剧情走向: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刀

情人节快乐!【合掌】

 

 

 

排练厅外面的走廊里有一个人。

不止是他一个——周围的人很多,被安排今晚前来试镜的人们像是一大群被稀释过的沙丁鱼,或站或坐,安静地在隔音门外四周等待着。Florent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视线就莫名其妙地被吸引了过去。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脖子上戴了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金属链子,侧脸轮廓有着南欧人特有的深邃线条,蓄着相对于头发长度来说过于长的鬓角,碎碎地垂在耳边,是柔软微卷的深棕色。

08年巴黎的天气回暖得比平时都要早,自己都已经换上了短袖,他这样的穿着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Florent不愿承认自己盯着一个陌生人看了这么久,但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让人……让自己,挪不开视线,甚至都说不清原因。

人们很难描述清楚这种遇见一个特别的人时的感受,就好像是在成年后的某一天突然闻到了类似儿时居住过的老房子阁楼上阳光的味道,感性的记忆像是柔软的棉絮顺着思绪回溯而来,所有的感官也因此变得鲜活而雀跃了起来。

那是模糊、直觉的,却万分确定,这种感知被察觉到的那一刻开始,情绪便开始取代理智去指导行动。Florent抿起嘴唇,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些,用目光去追随那个人的动作。

那个——年轻人,年龄大概与自己是相仿的,低着头走路的样子就像是只鹦鹉,动作顿成了一帧一帧的定格,整个人像是沉浸在了一个阴影包裹的茧里,忧郁而又自我,却又不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于是Florent就真的起身走过去,离得近了,他能听见那个年轻人正在低声念叨着什么,语速繁杂而又短促。不是法语,非母语者很难练出那么自然的大舌音来,以自己那半吊子的意大利语也能勉强分辨出里面时不时还会夹杂两句粗口。

他是个意大利人。Florent想。

“Bona sera.”

Mikele停住了脚步,他沉浸在自己原本只有黑白灰的世界里,这么突然一抬眼,这个穿着短袖套深卡其色马甲的大男孩就突然出现了,笑容腼腆,说着自己听上去十分标准的母语。Mikele紧紧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深吸了一口气——

……

“不是,我——”Florent被对方突然冒出来的一大串流畅的意大利语给怼懵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呆了两秒钟:“你说什么?”

Mikele过了几秒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在异国他乡突然听见这么一句母语,激动疯了就下意识就扒着人家念叨了一大堆,语气还热切得要命:“抱歉,我以为你也是——你知道的,意大利人。”

Florent摇摇头又点了一下头,最后对着他一笑:“Ciao.”

“Ciao.”Mikele跟他握手:“Mikelangelo·Loconet”

“Florent……”Florent有点迷茫地皱了皱眉,重复了一遍:“Polo·Conet?”

Mikele被他逗笑了,又断字清晰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不是。”

“……我们现在说话好像法语听力测试啊。”在他们终于弄清楚了对方名字的准确读音之后,Florent自言自语了一句。

Mikele用手比了个一法棍宽的长度:“法语,我还……不太会说,一点点。”

“我看你在这里来回走,以为你是丢了什么东西,或者在找洗手间。”要不然就是疯了——Florent犹豫了片刻没有把最后半句话说出来,他看着对方深色的眼睛,问:“所以……一切都还好么?”

“啊,没事,我只是——”Mikele用力做了一个很复杂的手势,这让他的手指看上去有些像是痉丨挛了一样:“正在试图找一种感觉。”

这种听上去稍微有点烦躁的语气把他的理智拉回来了一点,而情绪也暂且退居其次,Florent像是这才想起来对方八成也是和自己一样来试镜的演员似的,道:“哦,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关系。”Mikele摇头,他倒是很感激这种打岔,平时他很讨厌自己陷在情绪中的时候被人打断,但今天大概是个令人愉悦的意外:“你来试镜么?”

“是的。”

Mikele短暂地对面前的法国大男孩点了点头,说:“好运。”

“嗯,好——”

Florent这个好运还没说完,排练室的门就开了,有拿着名单表格的工作人员从里面探出半边身子叫了下一组试镜成员的名字,他们都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被分在了同一组,Mikele在前,中间隔了另外两个人。

 

 

Florent承认这是他人生中全新的一个体验,乐队巡演、酒吧驻唱、小型和稍微不那么小型一点的演唱会甚至是音乐剧,这些他都经历过。但这个——摇滚形式的古典音乐家传记剧?在场来参加试镜的人估计都和他一样茫然,而且他严重怀疑连这部剧的导演和制片人也同样一头雾水。

他们就像是在茫茫的黑夜中蒙着眼睛向前走,没人知道究竟想要些什么。

Mikele选的歌是send in the clowns.

这首歌他不太熟,Florent只依稀记得前奏有一段萨克斯的独奏,一首悠扬而抒情的英文歌,用吉他做伴奏倒也还算和谐。Mikele唱歌时候的声线与说话相差很多,他听起来更像个孩子了,嗓音中都带着某种忧郁的纯真。

大概是受语言的影响——Mikele的法语确实口音很重,用词也乱七八糟的,他的话很少,而不说话的时候视线总是习惯性地略微向下倾斜一点点,脸上的神情就显得很疏离。

结束演唱后,Mikele安静地鞠躬道谢,就干净利落地走出排练厅,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选择留下来再看看本组其他人的表演。门关上的时候“砰”的一声响在Florent听来就像一声沉闷的定音鼓似的,情绪却因此而莫名其妙地放松了起来。

前面两位试镜结束之后,Florent走上去在钢琴前坐下,重新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舞台两侧有架在那里的固定机位摄像,如果最后他真的入选的话这一段大概会被单独剪辑出来,但现在只是这一大堆影像中的一小段,无足轻重。

他是来试镜莫扎特的,虽然实话实说这位音乐家的传记他都才只看了四分之三,其中一小半还是被邀请来试镜的前两天现补的。

波西米亚小夜曲是早就熟谙于心的曲子,而Grace Kelly唱得不咋样,但自己特开心,Florent完全放松下来之后就很爱笑,边笑边用响指打着节拍调子都不知道跑到哪个布列尼塔去了,把台下从选角导演制片到一起试镜的演员们都笑得摇摇晃晃的。

到最后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了,下台之后和看上去很和蔼的导演握了手、从仍旧一片欢声笑语的排练厅离开之后Florent才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嗨过头了。

他靠着门无意义地思考了一会儿,天已经晚了,过早开上了空调的楼道里有点冷,但他还是没有穿外套。

而一转头,他就意外地发现半个小时前就结束了试镜的Mikele还站在外面,低着头,没有看手机,影子在身侧斜斜地拖了一道。

那时候外面的人已经不多了,Florent稍微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再打声招呼——毕竟他们一个小时前刚聊过天,而自己又不可否认地,非常被Mikele刚才试镜的表现所吸引。

然而Mikele是那一种人,跟他曾经接触过的意大利人都不太一样,他身上有一种如影随形的忧郁感,柔软而不伤人,让跟他接触的人永远弄不明白这是该靠近一步的孤独、还是该远远离开的疏离。

正在他举棋不定、几乎就要离开的时候,Mikele忽然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一下——那姿态既不意外没有丝毫一时兴起的激动,Florent知道他刚才就是在等着自己出来的。

“去喝一杯么?”紧接着,那个棕发的意大利人这么问他。

 

 

结果他们俩谁也没想到这一杯一喝就喝到了很晚,这时间对于打算彻夜泡在酒吧的人来说也许刚刚开始,但对两个第二天还打算工作的他们就已经够晚了。Florent是坐公交来的,和Mikele从酒吧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最后一班车从面前开过。

Florent为此懊悔了十秒钟,紧接着就恢复了乐观,说自己去前面十字路口打车回家就好了,有空的话还可以问问剧组有没有伙食和交通补贴,Mikele说可以啊,要是还有机会的话,他们可以走回去,然后用补贴再去喝一顿加苏打水的威士忌。

“你不冷么?”Mikele问他。

“冷。”Florent皱着鼻子笑了笑,说得就像没事人似的。

在他整理外套的时候,Mikele看见了那领口小小的刺绣英文单词:“Flow?”他问。

“是啊。”Florent低头看了看,笑了起来:“我在网上发歌的时候喜欢用这个名字。”

“读起来跟Flo一样。”

Florent耸耸肩表示确实是这样。

“那个,Mikele,要去我公寓坐坐么?我是说,如果你……”

一句话说了一半,Florent觉得自己大概是酒有点喝多了,脑子也跟着末梢神经一起迷糊了起来。在发现Mikele没接话,只是一脸有点意外的笑容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也自动收了声,把下半句咽回了喉咙里。

“我订了酒店的。”Mikele指了一下方向:“就在前面。”

Florent快速地点了点头。

Mikele盯着他看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走神了,一部分注意力居然飘走去研究面前这个大男孩的胡子究竟是还没来得及长到适宜的长度还是没刮干净。他赶紧甩甩头,把各种奇思妙想从脑子里赶走:“谢谢——有机会一定,今天太晚了。”

“……是我好像问得太不走脑了。”

Mikele摇摇头,这回他是真的笑出来了,眼睛都因为愉悦而微微眯着。只有在这种时候、在见到对方眼角细微的皱纹之时,Florent才能勉强相信眼前这个意大利人比自己年长了整整七岁。

然而他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要年轻。

他们没用多长时间就走到了十字路口的地方,Mikele勉强不用导航也能认得路,自己订的酒店再往前走两百米就到了。

“我在这儿打劫辆出租车就行了。”Florent说,紧接着他侧过头去,Mikele也停住了脚步——深棕色的头发被路灯蒙了一层温暖的橘光,眼睛明亮,也不再说什么,就只是点点头:“那,改天见。”

Florent目送着Mikele往巴黎街头阑珊的灯火里转过身,再见时的挥手挥得十分用力:“改天见!”

 

 

Mikele回酒店后躺在床上也没睡着。

他其实也没想着今天试镜的事情,据说前前后后剧组已经面试了快五千人,来者不乏早有名气的演员与歌手。而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一个与周围一切都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的外国人,这个面试就像是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怎么看都不应该投入太多感情在里面。

但他还是没睡着。

在黑暗中和墙上一个浅得像幻觉一样的斑点对视了十五分钟之后,Mikele终于叹了一口气,认命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和耳机来。屏幕刚摁亮的时候有点刺眼,他眯着眼睛把亮度调到最低——手机的系统语言已经被他换成了法语,操作起来着实需要连蒙带猜看图标了。

Mikele在浏览器上打开了My space的搜索框。

Flow.

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了,他顿时提起了一点精神坐了起来。简单地翻了一下简介,Mikele发现Florent确实是个非常低调的人,完全不像刚才在酒吧聊天的时候说得那么籍籍无名。

My space里面上传的歌不多,大多数都是翻唱的曲目,Mikele做了个未命名歌单把所有的曲子都拉了进去,《walk the line》《Song For a Lunatic》《Bohemian Rhapsody》《your eyes》《Here we go again lies lieslies》《Mrs Mary》……一共也没几首,他看了看,在带着耳机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又设置了一个列表循环。

Flow.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一夜无梦的感觉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睁开的时候会有种空白的茫然感,就好像生命中被平白地抽去了好几个小时的记忆。Mikele摁了摁额角,内置耳机掉了一边,另外还塞着的一半把耳边硌得生疼——昨天听着歌就睡了,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了声音,他把手机揪出来看了一眼,发现它已经因为耗尽了最后一点电而自动关机了。

他低声抱怨了一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对有网瘾的人来说一大早醒来没有手机用的感觉真是糟透了。Mikele慢腾腾地把电源线扯过来插上,手机的开机界面亮了起来,他盯着屏幕,没来由地觉得这一次开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慢上很多。

Mikele紧盯着手里的手机,在经历了漫长得好像永远也开不开的冗长启动之后,他看见了熟悉的界面,刚开始是一片安静,紧接着好几条新信息的提示就蹦了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它们戳开。

导演Albert·Cohen的消息,询问他明天上午是否有安排,希望他能来参加下一轮的角色试镜。

他来自意大利酒吧的朋友,这次试镜的中介人,发来了几乎内容一样的信息。

以及来自Florent·Mothe的短信。

“明天见。”

Mikele放下手机看看窗外,竟然已经十点了,他因为睡眠而被信息时代暂时抛在了脑后,错过了大量的好消息——但是来法国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他们没用多长时间就变成了朋友,超级好一眼能抵上十年交情的那一种,而那时候Mikele才和Florent认识了一个月,他们又一起经历了几轮试镜——不单是唱歌了,还有表演、舞蹈以及各种各种匪夷所思的技能,随着次数的增多,情况到后期也逐渐明朗了起来。

到最后这种友谊甚至已经变得和这个音乐剧无关了起来——Mikele说着如果最后没入选,他就拉着Florent定第二天回家的机票,把他拐自己的家乡意大利来个一周游,没拿到角色,赚了个好朋友也绝对不算亏。

Floren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想了想,最后,问,要是你进了我没进呢?我还能去意大利玩儿么?

Mikele看着他没说话,就这么一直盯着自己身边的大男孩看,半晌,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总而言之,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自己能走得这么远。

公布角色的那天他们在郊外的别墅里开了烧烤鸡尾酒聚会,大家笑闹着喝酒唱歌嗨得不行,最后还差点把沙发给蹦塌了一块。

最后Dove像个不辞辛苦的幼儿园老师一样把大家收拾收拾都牵出来到院子里去,Mikele、Florent、Maeve、Claire和Melissa,他们几个坐在长条沙发上,像是帝企鹅一样挤在一起,Mikele手里还拿着一杯白兰地调的奶味鸡尾酒。

这个消息对于他们来说不算太过爆炸,大家早就心知肚明,所相差的只不过是角色间细微的调整和AB卡位的确定。Dove分别念出大家的名字和角色,有人在用手持摄像机录像,剧组的其他成员站起来笑着鼓掌、他们拥抱、祝贺着彼此,正式进组的这一天无论如何都值得庆祝……

“安东尼奥·萨列里。”

最后,Mikele盯着Florent看了几秒钟,用了个新名字去叫他,紧接着伸出手臂:“过来抱一下。”

Florent记得那天他们拥抱的时候,Mikele给了自己一个吻。

——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个?

拥抱自己的意大利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布料看上去有点硬,但摸着的时候才会发现那实际上是十分柔软的材质。那个面颊吻很轻,却绵长得像是一片被静电束缚住的羽毛,Mikele的呼吸也很软,软得就如同一声叹息。

后来他才明白了,这段记忆并不真正来源于二十七岁的那个Florent·Mothe,那时候的他太过年轻气盛,当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琐事的。真正的源头是那些零碎、拼接而出的影像,Florent记得后来他们不止一次看过当年录下的视频,他在录像中看到了那个吻,大脑就下意识想象出那种触感,再将它填补到记忆的空白之中。

然而那一年的时候,他们都只活在了当下。

 

 

当天他们开车回去的路上,Mikele难得的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安静得完全不同寻常。车在红灯处停下来的时候,早就察觉到有点不对劲的Florent扭回头去看了他一眼:“你还好么?”

“嗯,没事……”Mikele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他觉得头有点晕,这才到中午居然就开始昏昏欲睡了:“刚才好像酒有点喝多了。”

Florent也就嗯了一声,摸索了一会儿把自己驾驶位上的头靠枕摘下来扔到了后面:“那睡会儿吧。”

几秒钟后Florent就看见自己后视镜里那个毛绒绒的深棕色脑袋消失了,靠垫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了,他有一分钟没有听到Mikele的声音。

“……我一会儿想直接回酒店。”沉默了一分钟之后,Mikele挠了挠Florent驾驶座的椅背,说。

Florent本来没打算接话,结果沉默了片刻还是妥协了:“怎么了?”

“没有,就是忽然觉得挺好的,前几天我还打算查回家的机票呢,结果现在就要开始在巴黎常住了。”Mikele翻了个身,把自己舒服地窝在那个窄窄的头枕上:“Flo……”

“嗯。”

“你之前说的现在还算数么?”

Florent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Mikele说的是什么,而就在明白过来后的下一刻他就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特别特别开心的那一种,一双眼睛都染上了明亮的笑意。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地说:“嗯,算数。”

 

 

Florent在巴黎的公寓在东八区,除去正常的配置之外还有一个和卧室几乎面积相当的书房,他装修的时候在里面用了四面的木质吸音贴料,平时也可以当音乐制作的工作室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但相当实用的开放式厨房——对于一个年轻的单身汉来说是个非常舒适的小房子。

Mikele从酒店带过来的行李并没有多少,Florent都没上楼去帮着拎包,在楼下停车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就看见他拎着一个被塞得很鼓的行李包、背着吉他下来了。

他们在回家路上还绕路去了一趟超市,Mikele扬言表示要“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意大利面”,结果除了生鲜之外还买了一大堆看上去很有用的日用品,到家之后已经快到下午了。

Florent本来想得是书房里有一架子书和一架子CD碟,挪到卧室去的话就会宽敞许多,而里面的沙发拆开之后正好可以变成折叠的单人床,再住个人进去也不算勉强。

理想是好的,真正回家之后收拾东西就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Florent只往自己的书房里看了一眼就果断地把Mikele关在了外面——他原来在书房里面堆了不少东西,除了两个书柜之外还有不少别的乱七八糟零碎,现在为了腾地方都给塞进了整理箱里面。

等被关在外面的Mikele终于忍不住要开始砸门的时候,Florent终于把门开了,后者走进来的时候还差点被箱子绊了一跤:“这些你都打算搬出去?”Mikele问。

“嗯。”Florent点点头,回头指了一下丨身后:“吉他我也给你放琴柜里了。”

Mikele给了他一个飞吻:“谢谢,Flo——那我先收拾一下东西。”

“衣服你看你放哪儿都行,我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够的话我屋里的衣柜还有地方……没想到你行李这么少。”Florent向四周环顾了一圈,还想念叨点什么,这时候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起来,他只好暂时中断思路去看消息:“啊,他们说另外配的那把钥匙准备好了,烦人的德国公司……我过去拿一下。”

Mikele点点头就开始拆包往外拿东西,结果过了几秒钟他发现Florent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他有点奇怪地问。

“有点不放心……”

“我又不是第一天来了——”Mikele叹着气把忽然奶妈上身,陷入了担忧的喋喋不休状态的Florent从屋里推了出去,他是真的弄不明白平时小疯子一样的一个人怎么还能这么贴心:“去吧去吧收拾完了之后我想洗个澡,然后去做饭,你回来就等着吃意面吧。”

……

独处导致沉思,淋浴使人放歌。Mikele没选后者,大概因为总归来说还是有点拘谨的,于是花了更多的精力去沉思一直到热水快被他用完了,他才如梦初醒地关水打开了玻璃屋的门,光着脚走了出来。

他在被雾气蒙满的镜子前面站了半天,一会儿又伸手去抹了一把镜面看自己的样子。Mikele定定地看着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这时候头发上的水已经往下滴得差不多了,他用浴巾胡乱地擦了两把就开始找衣服,别的都对,只有那件白色的棉短袖抖开之后才发现大概是拿错了。

他喊了两声“Flo”,无人回应,Florent大概还没回来。Mikele摇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套了上去。亲吻和拥抱是一回事,穿别人的衣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之前是没想过自己会接受得那么快,但现实真的摆在眼前了,Mikele也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就是很喜欢Florent。

Florent拿完钥匙回来之后看见自己的家门口站了一个邮政的快递员,正有点茫然地原地转着圈,见到他终于回来了,拿着快递单特别激动地就开始喊:“嗨!”

“Mikelang……elo·Leconet?”

……

Florent跟送快递的小哥面面相觑,中间的地上隔着一个巨大的邮包。他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对方也一脸茫然,大概在思考他会不会说法语。

“……稍等。”

反应了一会儿,Florent才对小哥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打开门回头往屋里喊了好几声Mikele,才想起来Mikele大概是去洗澡了,他摇摇头把单子接过来签了字,准备把这个硕大的包裹搬到屋里去。

这时候Mikele终于听见声音到门这边来了,他换了条特别居家的深灰色长裤,从浴室出来整个人仿佛还在热腾腾地往外冒着水蒸气:“Flo?”

Florent看了一眼Mikele身上那明显是大了一号的衣服,忍了半天还是问了句:“这是不是我的衣服啊……”

Mikele哦了一声,看看自己,好像也是现在才发现的一样:“拿错了,刚才在浴室叫你来着但你还没回来。”

快递小哥看看Mikele又看看Florent,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特别多余,就一步一步地往外挪试图让自己不着边际地消失在这俩人的门前,Florent拦了他一下,又问:“呃,收件人是你的名字,从意大利寄过来的,是你的么?”

“应该是我家里寄来的,行李什么的,大概是告诉他们我暂时回不去了。”Mikele有点郁闷地摇摇头:“谢了,我把它拿到屋里去。”

“好快啊。”Florent对此赞叹了一声。

东西可以慢慢收拾但晚饭总还是要吃的,Mikele把包裹扔到书房之后就没怎么动它,而里面除去正常的行李之外还有一把圆角的民谣吉他——他倒是把它拆出来了,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确认没被磕坏才松了一口气,再然后琴就被Florent给抢走了。

Florent被Mikele从厨房区域赶出去了之后就无所事事,在屋里转悠了几圈之后最后还是窝回了餐桌边上,抱着吉他开始随手弹着,就像是只大猫一样安静地等开饭。

Mikele听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试着和弦,估计在调音,心情也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下来。

“Flo,你把围裙放哪儿了?”

他在冰箱后面找了半天都无果,回头问问,就看见Florent睁着一双巧克力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什么围裙?”

最后找了半天他们俩一起翻出了一条压箱底的旧围裙,那上面粉色的Hello Kitty因为放了太久有点褪色了,连Florent也完全想不起来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Mikele端详了它半天还是没嫌弃地穿上了,身后的系带短了一截,勉勉强强才刚够系上。

他把切好的番茄块扔到锅里去刚准备炒,一侧头就发现Florent又凑过来了,拿着个手机大概在偷丨拍,Mikele被他这种三岁小孩似的活泼劲儿弄得也无奈了,想都没想就用手里的铲子去戳他,还忍不住地想笑。

Florent没拍到当然没肯罢休,结果下盘不稳被眼前这个锅铲晃来晃去,差点还原地滑了一跤,Mikele也赶紧把铲子收回去了,排练前一天再摔出什么问题来Dove估计会把他们俩打包扔出剧组。

“你平时笑得挺少的。”Florent看着那张照片自言自语道。刚才那张的抓拍时机极好,正是Mikele拿着锅铲要作势要对自己拍过来的前一秒钟,像只猫一样眼睛笑得都迷了起来,神情中都是明晃晃的笑意,围裙上还赫然有一个粉色的Hello Kitty。

Mikele的脸色稍微沉了一点,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我不笑比笑好看吧,原来有人说过。

“谁啊?”

“……”

Florent也不接着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Mikele才听见他有点沉闷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没有,你笑着很好看的。”

没过多久番茄浓郁的香味就顺着水汽从锅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了,Mikele摇摇头试图再次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这顿马上要出锅的晚饭上来。蔬菜汤已经煮好了,正在锅里冒着小泡,他关了火,又把Florent喊过来盛汤。

“闻起来好香啊。”Florent自然是赞不绝口。

“就当我抵点房租吧。”Mikele说,他把熬好的番茄肉酱分别浇在两盘面上,又拧了两转罗勒和迷迭香的混合香料碎上去:“你来洗碗好么?”

紧接着Mikele又看见站在自己身边拿着汤勺的大男孩眨了眨眼,露出了和刚才围裙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什么房租?”

“……看你这么好,当初就该骗你钱的。”Mikele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然后他们着实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Florent的公寓和他们平时去的排练厅离得不近不远,走去有点累坐公交又觉得矫情,两人就一起买了自行车。

他们在清晨六点半的巴黎街道上背着吉他骑自行车,挂在路灯上的洋甘菊都没睡醒,一个人也看不到,清透的淡青色晨光刚刚从地平线照出来,最勤快的面包房也要在一个小时后才会开门。

Mikele习惯骑在前面一点,Florent在后面两米远的地方,他们会选比较偏僻但是风景很美的一条小街走,唱歌也不怕扰民,所以他们就一起唱歌——什么都唱,除了剧里的歌不是剧里的歌,没有伴奏的情况下经常找不到调,但谁也没在意过。

Florent特别喜欢听Mikele唱Tatoue-moi,每每一起调就往这首歌拐,后者被他弄得都无奈了,每次喊着non摇头说不要这首了,却又在对方声音软软的和声下妥协了,也跟着唱了起来。

车轮下压过的路面是单调的灰白,而歌声是彩色的,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路绕过巴黎的大街小巷,那一刻就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一样。

结果有一天早上他们骑着车,忽然发明出了Tatoue-moi很好听的变调——发明变调唱法倒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给对方捣乱的性质居多,大多数都奇难听无比。Florent那时候笑得特别开心,Mikele不用回头也知道骑车在自己身后的大男孩肯定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伴唱的时候声音都微微上扬着。

Mikele也在笑,他确实笑得比以前要多多了,觉得自己开心得就像是只草地上晒着太阳的猫,那么开心那么舒服,连滚儿都不想打了,就只想懒洋洋地笑着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他们骑着车在街上走,前面的路有三千英里那么长,永远、永远都不用走到终点。

直到Mikele茫然地回过头,发现自己身后的Florent忽然消失了之前,一切都还是很美好的。

……

“别问为什么。”那几天Florent在剧组里见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把之前收起来了很久的墨镜都重新拿出来带上了,连排练的时候都带着,说什么都不往下摘。

Mikele这时候就会一脸生无可恋地拍拍他的肩膀,指着Florent一脑门儿的创可贴跟对方解释道:“他骑车时候掉沟里了。”

 

 

整个法扎剧组,以Mikele为首,都有一件特别怨念的事情。

音乐剧的性质特殊,他们在拿到完整的对白剧本之前两周就拿到了各自单曲的谱子和填词,前几天,几乎每个剧组成员都是带着耳机拿着歌词谱子满工作室转悠的学歌状态,一切都是新鲜而富有生气的,大家自然也乐于分享自己的成果,每个人试唱的时候其他人都会跑过去围观——这已经成了常态。

Mikele的任务最重,除了三首单曲一首对唱之外还有一个语言障碍隔在那里,他距离第二外语最佳学习年龄段已经差了整整三十年,势必困难颇多。

于是他跟Florent在家里天天晚上就像两个退休老年人似的,洗完碗收拾好东西就窝在沙发上捧着本语法书看电影,看红白蓝、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和法外之徒。Florent的吉他弹得是真的好,那几天几乎是琴不离手,没用多长时间就把Tatoue-moi和Je dors sur des roses的谱子背下来了。

于是Mikele就这么找了个绑定的伴奏,他要操心的事情很多,磕磕绊绊把歌词背下来之后还要纠正发音,这个Florent就无能为力了,他们朝夕相处了两个月,连自己的口音也有被Mikele往意大利拽的倾向。

……

“很不错。”

某次验收后的导演Olivier听完给比了个拇指:“Mikele,你学得很快,发音的问题咱们到时候再说。”

“他学歌能不快吗?” Claire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看看Mikele又看看他身边裹在围巾里面的Florent:“全天候专属吉他伴奏啊。”

Florent低下头笑了一下,仍然看着琴没答话。他平时看上去挺疯,但进了组之后就莫名地腼腆了起来,眼角微微下垂,安静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忧郁。

Mikele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就叫他:“Flo?”

“怎么了?”Florent调弦的手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还唱别的么?”

“你从来都没让我们听过你唱L’assasyphonie.”Mikele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半是调侃而另一半已经认真了,他非常喜欢这首歌,自然而然地也想知道Florent究竟会如何演绎它:“为什么?”

这就是全剧组很怨念的事情了,除去Dove、Olivier和表演指导少数几个人之外,没有人听过Florent唱这首歌——这几乎算是萨列里最重头戏的一首歌了,一次两次还算是意外,但时至如今,Mikele只能说他是故意的了。

平时Mikele跟Florent最熟,现在听他都这么说了,周围就开始有人起哄,Solal带头,就说Florent啊——什么时候让我们听一下啊,不然到时候上台彩排了会被你吓到的。

没想到这一次Florent还真没微笑着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腼腆的大男孩似的,要是真的说不,在场没一个人能忍心再强迫他,连Mikele都没辙。他只是抿了一下嘴唇,说:“我今天下午要试唱这首。”

Mikele还真是没想到:“说真的?”

“嗯。”Florent点点头,轻声说:“给你个惊喜。”

 

 

进入排练厅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显然Florent这个一直不在大家面前唱L’assasymphonie的行为已经民丨怨颇深,好奇的剧组成员几乎挤满了整个地方。Mikele跟Maeve打了声招呼坐在了她身边,刚想说句什么,音箱中就传来了调音时嘶嘶的电流声。

Florent带着耳机站在前面,一直没有往他这个方向看,这不太寻常,他们一直喜欢在这种时候交换一个笑容或是给对方做个鬼脸什么的。但是今天没有,站在话筒前的Florent就像是陷入了阴影之中,微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很安静,连一丝笑都没有。

下一刻,前奏就响起来了。

Mikele是真的没想到。

Florent的声音一出来他就震住了,像是浑身上下的神经末梢都被火燎过一遍了似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的渴求,而他在一片荒芜之中去体验这意料之外的刺丨激。

他们对对方的音质早就熟谙无比,Dove不止一次称赞过他们俩的声音相性度极好,Florent的嗓音他很清楚——略微有点沙哑,却不是那种烈日下开着越野车大漠扬沙的粗粝质感,而是更温柔,就像是早春在暖和的气温中逐渐变得酥软的湖冰,昭示着一个更温暖的季节即将到来。

全然不同。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不安,下意识就想躲回记忆里去,搜索枯肠,想从印象里寻找这样的一个Florent,然而势必徒劳无功。Mikele能想起来最近的一个画面是今天中午,Florent穿着灰色的外套围着黑白条纹的围巾,胡子已经蓄起来但还没有连到鬓角,为自己伴奏的时候神情显得柔和而又专注。

就像是冰冷的大理石下涌动着的欲孽岩浆,一切滚烫的情绪都尽数被封存在了理智之中,优雅而又扭曲。如同小提琴的弦被调到了最紧,绷得下一秒就要断掉,而音乐就在这要断不断的一线上悬着,撕扯出连绵高亢的旋律来。

他觉得自己那一刻是要疯了,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知疲倦地叫嚣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Florent明明是那样的一个人,而Mikele一直是认为自己更像萨列里的。

紧接着,全部游离在外纵情恣丨意的思路都硬生生被这一声给拽了回来,黑嗓——Mikele知道Florent会这个,却没想过他会选择用在这首歌里。而思维在那一刻撕裂而开,一半是被情丨色引诱的放纵一半是冷眼旁观的漠然,Mikele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让哪一种占据上风,他只是放任自流而已。

Mikele下意识地微张开嘴,舌头慢慢地舔过嘴唇,他没有否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象了很多、很多不合时宜的画面,而血液也几乎被这些背德的画面所点燃,在血管中流淌之时变得聒噪而又滚烫。

他的目光停留在Florent的脖子上,想象着用牙齿去啃咬那突出的喉结,再慢慢地隔着皮肤吻过搏动的静脉,那个深色头发的青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就用现在正在唱歌的嗓音。然后他们接吻——最缠丨绵而又最无情的那一种,辗转厮丨磨,疼痛变成了甜美的享受,唇齿间就像是含了一团冰凉的火焰。

你听见我内心的澎湃的情绪了吗?那是我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做丨爱发出的愉悦低吟。

有那么几秒钟,在伴奏的最后一个音消失之后,全场都没有一丁点声音。而掌声与喝彩在Florent转身鞠躬的那一刻就爆发了出来,无一例外,无论是平日多么挑剔的表演指导和导演,人们站起来鼓掌,那场面说是举座皆惊也毫不为过。

而Mikele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睛从Florent的身上挪开,那大概算是极为炽丨热的眼神了,后者似有所察,却仍旧没有转头与他对视。手边的高脚杯尚且半满,他在一片掌声中默默地喝了一口红酒,那辛辣的液体从喉管滑下,触感烧灼得近乎于刻意。

最后,他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Bravo.”Mikele说:“Bravo.”

 

 

这件事情本来是应该被单拎出来提一提的,但是无论是Mikele还是Florent后来都没再说起来,尤其是前者——Mikele自认为是一个情感上十分坦率的人,但似乎也不能直接对着自己的同事来一句“嗨Flo你知道吗你唱歌的时候真的超级帅的我想睡你”。

……

哪怕是好脾气的Florent都会打人的。

更何况他虽然能承认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但那只是短短的几分钟。Mikele着实为此失眠了一个晚上,等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从书房出来正好碰见Florent——法国的大男孩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炸毛的黑丨毛鹦鹉,看上去完全没睡醒,打着哈欠问他牛奶要不要加麦圈。

看到这个场景之后Mikele突然就释然了,毫无心理压力地过去跟Florent贴了个脸跑去洗漱,并全权把所有的事情都甩锅给那首极致的歌曲和Florent精湛的演技。

结果这件事就暂时这么过去了。

再然后,就到了冬天。

 

08年的时候天气暖得快冷得也快,11月的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开始穿羽绒服了。冬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拍J’accuse mon pere的MV,那时候Florent已经把剃掉的胡子重新留出来了,还是习惯性地带着墨镜,穿着大衣还带着个毛线帽子,而Mikele挺早就把自己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

去拍外景那天他们来得早,还是跟以前一样一起缩在车的倒数第二排,Mikele直接就靠着车窗玻璃开始闭目养神,Solal和Maeve都还在路上,摄制组也在往车里搬设备。

等大家到齐陆陆续续地上车上路之后,倒是Florent先困了,脑袋一点一点地要往下倒,Mikele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借出肩膀给他靠,暂时对这人昨晚练小号练到半夜的行为既往不咎。

Florent也没怎么勉强就靠过去了,Mikele帽子周围有一圈毛边儿,很软和,他把脸埋过去舒舒服服地蹭了蹭就又睡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四下一片荒芜,红砖墙在阴天呈现出一种萧条的灰橘色。

美术指导Mathias和摄影师跑了巴黎郊外的好几处取景点,最后一致敲定选了废弃的仓库,场景是已经清理布置好的,一下车剧组人员进去铺轨打灯架机器。

而他们七个人没有一个是正经学过表演,直接被现在的表演指导扔到了仓库另一个角落去找镜头感,用导演的话来说“你们要习惯两台斯坦尼康对着在你们面前环摇推丨特写的时候,还能摇滚蹦得一样嗨”。

吃完晚饭到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Albert看看外面的星星终于拍板决定开机拍摄,从他们统统从化妆间里面领了出来。

几个MV中Yamin都没有出镜,但还是跟着他们跑来了拍摄片场,一进去直接被整个仓库里的场景给吓得窜出去了。

“你们干什么?”绕是见多识广的Yamin也被里面冷蓝色灯光里群魔乱舞的景象给惊着了:“这是MV吗,我觉得你们在拍鬼片,刚才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一堆一堆黄色的烟从转角那边往外冒,都吓死了好吗?”

等看见他们开始按照原计划拍的时候Yamin立马就不吐槽了。

三个小时后场记终于喊了停,对大家做了个手势:“Ok,先休息十分钟,我们去看一下效果。”

换来了虽然很累但完全还没玩够的六个人一致的哀嚎。

“以后咱们解散了之后就组个乐队得了。”到后来连Solal都开始这么建议了:“你看,吉他贝斯键盘都有了……架子鼓得换一个,太凶,退休剧组实现再就业啊。”

闻言,Mikele不满地拿鼓槌在墙面上一堆猛敲:“只有我没在划水好吧!”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就忽然开始蹦跶起来了,刚才两盏大灯开在旁边还没觉得太冷,现在拍完了人一闲下来,就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受到了十一月的气温,又怕一会儿要不拍还不敢换衣服。

但是Florent显然就没怎么受气温的影响,他还沉浸在刚才贝斯手的角色里没怎么出来,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疯劲儿来,扯着Mikele就跟他一起对着跳。

“你啊……”

Mikele被他拽着有点生无可恋,Florent的平地摔一直是全剧组调侃的对象,幸好没给萨列里安排舞蹈动作——大家都这么说,不然这个剧怕是要换演员了。Florent后来自己也没太认真地去学,Mikele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是喜欢跳舞的,虽然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了,但还是喜欢的。

他们俩面对面乱七八糟地扭着,Florent就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圈巧克力色的星空,忽然就脱口而出:“……与星共舞。”

“嗯?”Mikele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说我现在啊。”Florent笑了起来:“我——与星共舞。”

还没等Mikele反应过来,另外一个摄影师就把他拉走拍花絮去了——这次的主角的Solal,但大家平时好得跟一班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这种时候从来不会落下谁。

他的心思没放在录花絮这里,刚才敲鼓敲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到现实来,一边对着镜头胡说八道心里还想着Florent刚才跳的舞,太糟糕了,简直就是个灾难。

Mikele拿着鼓槌转了两圈,说着自己对这一支MV的看法——他是真的很喜欢,足够摇滚又足够酷,更别提还有“莫扎特的亲朋好友”组成一个乐队这种绝妙的设定。聊了一会儿摄影师说到了他的手指,Mikele就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色半指手套,对着镜头笑了一下,把手套往下摘。

想要往下摘的时候他才觉出疼来了,Mikele没忍住嘶了一声,又硬生生地在镜头前把嘴角拐成了一个笑容来。

又说了两句,他就被Florent拽走了。  

“……还补镜头么?”Mikele被他拉着往角落里走,还问了一句,他印象中Florent好像是刚从Dove那边过来的。

Florent没听他说什么,给两人找了仓库的一个角落面对面站着,就低着头把Mikele另一只手的半指手套也摘下来了,手背上血管淡青色的轮廓都清晰可辨,而从第二个骨节开始就被磨出了一圈泛着红的痕迹,指尖也凉得要命。

他想都没想就把Mikele的手给握住了,力道很软又很紧的那一种,手指收紧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对方的骨节,一点一点把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好冷啊。”

半晌,Florent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天气还是Mikele的手。

“嗯,是有点冷。”

“你倒是轻点敲。”

“好。”

Mikele点点头,就任由他拉着手,拍摄场地上还乱糟糟的,导演组正在和摄影师复看刚才拍下的镜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而刚才手被冻得有点麻木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现在被Florent的手捂得暖了,触感慢慢地回归之后才逐渐觉得疼。

指尖的是一种沉沉闷闷的钝痛,其实本身根本算不了什么,比起他们在剧组练舞时候摔出来的那些伤简直不值一提。然而就这么被人牵着暖着手,也就因此产生了某种恃宠而骄的优越感,人被宠着的时候也变得娇气了,就觉得这是件天大的事一样。

Florent还穿着刚才MV拍摄时候那套很帅的西装、头上礼帽也还没摘,带妆的时候有点凶,结果现在又在外面套了个熊一样胖乎乎的外套,就显得挺蠢萌的。

“……好啦。”最后Mikele略微挣了一下,说实话他是不想让Florent放开的,但暂时还没到能够当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么久:“没事,回去过两天就好了。”

裹在手上的力道坚持了一下就松开了,Florent向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忽然又从外套的口袋里翻腾了一阵,居然掏出了一双灰色的毛线手套来:“——给。”

Mikele一愣,还是接过来带上了:“它好丑啊。”

“是吧。”Florent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似的,抿着嘴笑了笑:“我妈给我织的。”

后来这双手套Florent也没要回去,Mikele一直留着,最后边角地方的毛线都有些脱开了,他就舍不得再往外带了,拿了个口袋妥善地装起来收到了行李的最底下。当年是用珍藏的姿态留好的,但最后其实也没有再拿出来过,慢慢地,就谁也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东西了。


 

这绝对是他们度过的最慢的一年了。

2009年9月21日,摇滚莫扎特首演之前最后一次带妆彩排。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开了不止一次发布会,剧中好几首主打曲目也已经与观众们见面——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剧组主演都是带妆出席的活动,巴黎对他们报以了极高的期待与热情,首演当天的票早就已经售罄。

一个月之前大家还是焦虑的,Mikele当时很坦率地说过:“要是演不好的话观众大概会向我们扔鸡蛋吧。”获得了导演组摄制组演员舞美灯光等等等等人员的一致赞同。

然而死到临头,马上就要开演的前几天大家却突然心定了下来,像是踏上了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既知无法回头,便能完完全全地沉浸到了工作之中,状态反而好了起来。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跑向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终点。

终彩从下午两点开始。

第一幕的时候没Florent什么事而Mikele几乎没离开舞台,他们俩的化妆间就只剩了他一个人。Florent换好戏服之后就跑到公用的化妆间里面拿手机给大家拍录像,大概是把今天当成了正式演出前最后的狂欢,每个人都很开心。

室内不通风,化妆镜周围那一圈灯都打开之后温度很高,第二幕开始之后造型师又把Florent拉过来补蜜粉。

十分钟后他就和Yamin一起上场了。

一切顺利。

……

“Florent,你下场方向错了。”

走下舞台后耳麦中一阵嗡嗡作响,Florent这才如梦初醒,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犯这个错误了,L’assasyphonie的走位变动过好几次,直到三天前还临时更改了一回,而他偶尔会因为过于沉浸在戏剧的情绪中而忘记了最后敲定的位置。

他在原地愣了一下,与此同时身边的场务姑娘正在皱着眉听着耳机,几秒钟后,抬头对他说:“Florent,你现在得过到舞台的那边去。”

Florent歉意地点头:“我错了……从台下过去?”

Merwan演酒店老板的时候,为了制造出他忽然从地下酒窖中钻出来的感觉,剧组就让他趴在个滑板上从骨架平台下面滑过去了。

对方好像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两秒钟后她摇摇头,说:“从天幕后面走。”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Florent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Mikele也在,正站在三道幕的三角形阴影里安静地候场。第二幕开始其实他的戏份已经不多了,大多数时间都需要为最后自己去世做情绪酝酿,此时虽然穿着莫扎特的戏服,脸上却一丁点儿属于那位音乐天才的笑容都没有。

Florent当然是不怕黑的,去个鬼屋探秘他比谁往前跑得都积极,但是此时此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就迟疑了一下。

那大概只是一两秒钟的事情,Mikele却真的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就突然抬起头看了看Florent,直接就说:“我带你走。”

Florent还没反应过来,就被Mikele拉着手拽着走进了舞台后面漆黑的天幕之中。

他们俩之前没有一起走过那条路,那窄得只容一个人走过的通道很长很长,空间甚至不够他们两个并肩而行,看不见来和将要去的地方,仿佛整个空间既没有开端也并无终结,就只是一径纯然的漆黑。Florent记得自己的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被Mikele拉着手拽进了那团黑暗里。

而后舞台上的人声、音乐,似乎都停止了。

抬起头的时候就能够看到极高处亮着的几盏冷光灯,就像是冬夜里的寒冷星光,遥远而又稀薄地,在他们的头顶之上熠熠生辉。那光照不到他们身边来,但是眼中能看到,心里也知道,一切就这么安定了下来。

他们磕磕绊绊地走,Florent完全看不清自己面前和脚下的路,天幕后这条路不经常有人走,地面上也乱七八糟地放着杂物,时不时就会撞到些什么。而Mikele在前面拉着他,彼此紧握的手中掌心有汗,温润地贴合在一起,就像是皮肤骨骼都能够以此为媒介而融为一体。

“Mik……”

不知道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愿回答,走在前面的Mikele根本没有回头,只是一径收紧了一点手上的力道。

Florent声音极轻地嗯了一声,也安心地不再说话,按理说他们不应该在演出的期间去思路乱想这些,但是他忍不住——这样的场景太美也太特殊,Florent想着以后他们一定要去看一次星星,也许和剧组的朋友们在一起,也许就只有他们俩。

时间过得极快也极慢,黑暗像是永远也不会终结、又像是下一秒就迎来了光亮,世界也因此而变得缄默而又温柔。这一切的一切,直到再次走回另一侧喧闹的后台之后,才恢复了原状。

Mikele今天有点奇怪,这一年多来他们天天厮混在一起,对于对方那细枝末节的心情改变早就摸得一清二楚。Florent被他像个行李一样从天幕后面拖过来放到了灯光下,转头就看见Mikele要走,一时间有点懵:“Mikele!”

“啊?”

“……你怎么了?”

“没事儿。”Mikele摇摇头,但是手还跟Florent拉着,他低头想了两秒钟又折了回去给了穿着黑色戏服的大男孩一个拥抱:“……等演完之后我跟你说。”

Florent点点头,就说好。

演出顺利,一整场演出过后大家都累得半死不活的,但是返场欢快的音乐一响起还是提起了最后一口气接着嗨。唱完安可的Tatoue-moi之后Dove去扯着其他导演组的成员都站起来了,拿着话筒跟大家叮嘱最后的注意事项。

谢幕嗨过之后Mikele拉着Florent一起回了化妆间,一场演出完了之后体力消耗非常大,他们默默无语地在椅子上各自瘫了十分钟,最后还是Florent叹了口气站起来,喊着Mikele卸妆收拾东西准备吃饭。

“还在组里吃吧?”Florent问了一句:“他们说今天晚上订了意面。”

每次全彩都是将近三个小时,而且排完他们还累得咸鱼一样,基本都会选择跟着剧组吃盒饭不自己做饭了,结果没想到Mikele只是闭着眼睛来了一句:“Flo,我今天不回去了。”

“不回家?”

“嗯。”

“这是你要跟我说的事么?”Florent有点奇怪:“你要出去?”

“嗯……”

Florent看着他,Mikele正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脖子微微地向后仰着,薄薄的汗水让他眼角的妆容有点花了,细碎的亮粉散落在脸上,就像是被星辰亲吻过一般满身都落了光的碎屑。而皮肤在暖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了一种富有质感的小麦色,在光中几乎要与蜜金色的头发融为一体。

他并不年轻了,谢幕之后更像是卸下了所有的虚饰,而后呈现出了一种颓废的慵懒——然而仍然很美,这样的场景Florent也许已经看过了上百次,然而今天说不清究竟为何,他却觉得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Mikele身上离开。

音乐家的身上带着某种野性的张力,像是一只打盹儿的豹子。出于某一种不可言说的愿望,他就只想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Florent走到了Mikele的椅子后面,去帮他摘耳麦。这样的动作他们做过了太多次,Mikele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由着他去了。

耳返绕上的线颇为复杂,和领口繁复的蕾丝装饰绕在一起,Florent的手绕到Mikele的脸侧帮他摘耳机,指尖就难免触到了对方的皮肤。而那一点温度就像是某种引诱的预兆,是窜上心尖儿上的火,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颤抖,但是又忍不住,终于低下一点头去,距离近得几乎是耳鬓厮丨磨。

“Flo……”Mikele轻轻地叫了一声,气氛有些微妙的暧昧,不止是因为化妆灯的热度,还有他们逐渐靠近的距离。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气息一点点拂在后颈上,像是一只猫爪子在轻轻地撩着。

他还是没有睁眼,带了一点鼻音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只眯着眼睛的猫。

Florent没答话,他把Mikele耳麦摘了下来,用手指去触碰那蜜色的头发,发梢稍微带了一点卷,轻柔地缠上了手指。他颤抖着轻吸了一口气,嘴唇只差几寸都能吻了上去。

“Florent.”

“Mikele……”

……

“你在干什么?”

像是触电一般,被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点醒了沉迷的梦境,Florent仓促地松开了手,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被从温软之中扔进了冰海里寒冷彻骨没顶。他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愣愣地站着,一时间连解释都无言以对。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又究竟想做什么。

那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心思原来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不小心泄露出来了,又被猝不及防地撞破。Florent几乎想要逃开了,然而Mikele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没办法,最后还是慢慢地抬起了头。

正好就对上了Mikele那双深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沉沉暗暗的深得看不见底。

Mikele什么都没说,但Florent觉得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Florent现在是彻底清醒了,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耳麦不知所措。而Mikele那边越不说话他就觉得越心虚,内心已经快要实体化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土拨鼠,就差一步就要钻进窝里十天半个月不出来了。

“……谢了。”

Mikele低着头想了好半天,才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扯到了别处:“我今天先不回去了,我姐姐……来了,从意大利那边,来看明天的演出。”

“天呐!”Florent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很快地笑了起来,点点头:“真好啊。”

“是啊。”

“那……不如一起回家吃饭?我可以做饭的。”

别躲着我,Florent想,求你别因为这个就从我身边离开。

Mikele看到了Florent眼里的仓惶和深处一点点的哀求,所有的情绪全都盛在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里,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就像是一只不知所措的动物似的。Mikele也觉得心软了,就说:“不麻烦你了——”

此言一出,Florent果然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扯着Mikele回家做饭去了。

 

 

那天晚上Angela走后Mikele就一直觉得有点闹心,他关着门在屋里整理东西,但是收拾了半天回过神儿来才发现眼前越来越乱,本来要给第二天演出整理个包出来。一个小时后Mikele看着眼前混乱的一片深深叹了口气,他承认自己根本定不下心来。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起来,Mikele瞟了一眼,是姐姐发了短信来:“我到宾馆啦,放心!”

还没等他来得及回复,下一条就又跟了过来:“Flo超级棒,替我谢谢他!我觉得今天吃到了全巴黎最好的红菜汤。”

他笑了笑,摁着屏幕去回复:“好,我告诉他。”

“明天他会演萨列里么?”

“当然。”

Angela发了个期待的表情。

结果一条消息发回去半天对方也没有回复,Mikele本来心情有点复杂,是想和姐姐聊一会儿天的,但是对方不回他也没办法了。就只好继续收拾东西,心烦的时候就会觉得身边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很值得研究,正好他原来买的香水在桌上,Mikele把它拿起来,去研究上面写着的前调中调后调。

研究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十分钟后手机又震动了起来,Mikele换了只手拿着香水瓶去看手机,还是Angela发来的,他戳开来看。

“Flo是你的男朋友么”

……

“啪!”

他手一抖,香水瓶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Mikele!”

那一声大概是挺响的,哪怕关着门,在隔壁的Florent也听见了,吉他声立马就停了:“怎么了?”

Mikele在原地就愣住了,下意识低头看看一地的碎片和水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竟然没想起来要在香水溢开之前赶紧把它们清理掉:“我……”

“我的天呐……”

Florent一进来的时候就惊呆了,不受控制地打了两个喷嚏,就像是整个屋子里爆炸了一颗鲜花香料炸丨弹似的,那刺鼻的香味直窜进了鼻腔:“你把香水摔了?”

被Florent这么喊了一声,Mikele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儿来,觉得灵魂终于在这一刻回归了身体,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静一下心情想说点什么,结果也被呛着了,开始和Florent一起打喷嚏。

Florent冲他摇摇头,转身就出去拿纸巾包和拖把,Mikele的脑子被刚才那条短信和眼前浓郁的香味的双重刺丨激给糊晕了,等Florent回来之后就机械地接过纸巾跟他一起把那些香水都吸走。

“你没事吧?”Florent有点担心地看看Mikele:“手滑了?”

Mikele看看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清扫完玻璃和香水之后Mikele把它们装了个密封袋,Florent本来说是他去扔的,结果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手里的袋子就被Mikele抢走了——他只好目送着自己的好友一言不发闷头走了出去,房门在身后甩得一声闷响。

再回来的时候Florent已经把书房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九月下旬的夜晚已经开始有了凉意,Mikele吸了吸鼻子,说:“还是挺呛的。”

何止是呛,书房里简直就是没办法待人,

Florent显然也不知道这个香味要过多久才能散,就呆呆地点了点头:“是啊,平时喷一点儿都能留香好几个小时。”

“我能去你屋里打个地铺么?”半晌,Mikele问他。

……

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挤在一张床上睡了,有那么好几次连床都没有,直接在剧场挨在一起打地铺。Florent卧室里是张单人床,两个正常的成年男性躺上去只能勉强保持不发生肢体接触,他们各自有点僵硬地待了一会儿,都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能睡得着的姿势。

最后以Mikele叹了口气、往Florent那边挪了挪放松地靠了过去而告一段落。

他们的肩膀爱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没睡但也都没有说话,各自心怀鬼胎。Mikele想的是——真的那么明显吗,他和Florent?Angela在短信中的语气绝对称不上是疑惑,就好像是心里早就确认了这个事实,只不过是笑着调侃他一句而已。

那条短信放在那里一直没回复,Mikele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本来想都不用想就可以跟姐姐否认这事儿——他和Florent都是直的,一句话就说清楚了,根本不用考虑别的。

而Florent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颇有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这就是沉浸式疗法,他现在其实最不想见的人就是Mikele,结果事实上Mikele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一只手曲起搁在胸前,指尖微微地蜷着。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能够看到自己身边音乐家脸部的轮廓,沉浸在柔和的夜色之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美丨感。

Florent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态特别萨列里,而Mikele就是他的莫扎特,前两者在剧里至少可以保持距离相安无事,但他们俩不行——最关键的是Florent说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相安无事。

“紧张么?”

Florent摇摇头,脸侧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没。”

“看你一直皱着眉。”

“没有。”Florent赶紧把脸上那点抑郁的表情收起来,就好像是眉间都被这一句话给熨平了似的:“我什么都不怕的。”

Mikele笑了一下:“也是。”

“早点睡吧。”Florent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也莫名其妙地放松了,就伸出手跟Mikele碰了碰拳头:“晚安。”

“晚安,Flo.”

他们眼前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虑。

 

 

摇滚莫扎特这部音乐剧彻头彻尾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一夜之间他们忽然就变成了整个城市的话题,经历了首演那毫无疑问可以被称之为完美的一夜之后,人们开始讨论他们的名字、在社交软件上关注主演们的账号,他们身影开始在电台、乐评网和娱乐杂志上频繁出现。

就像是生活突然被聚光灯照亮了,声名与盛赞伴随着些许的茫然无措一起到来,未来似乎都铺满了鲜花与星光,当然,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他们所知道就只是首演获得了成功,没有被观众扔鸡蛋,大家手拉手在乐声中谢幕三次,红色的幕布落下——然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首演那天Mikele在签完名之后就被Florent拉回了他们的化妆间,法国的大男孩还带着萨列里的烟熏妆,那身端严的宫廷礼服配上脸上灿烂的笑容看上去有点违和,但仍然是好看的。

“感觉怎么样?”

Mikele抿了一下嘴唇:“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最年轻的一天。”

Florent听了这话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欲言又止,眼睛却藏不住真实的情绪,露出了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来,也不答话,就一径地拉着Mikele往前走。

“怎么了?”

最后还是回到了后台,他们回去的时候化妆间已经没人了,Mikele进来之后顺手带上了门。他虽然现在是超级兴奋但总归是有点累了,就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瘫,笑着看着Florent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也不说话。

“……啊,在这儿。”

穿着萨列里戏服的土拨鼠终于从柜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瓶香槟酒,像是炫耀似的向他晃了晃:“我之前就把它藏在这儿了,想着首演那天一定要拿出来喝。”

“就算是被扔了一筐鸡蛋?”

Florent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Dove会杀了咱们的。”

Florent眨眨眼,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哇,没想到你还介意这个。

“没有杯子。”Mikele又想接着逗他。

Florent也不理他,又变魔术一样地翻出来个开瓶器,他把香槟瓶口的金色锡箔纸撕开,然后去开那个橡木塞——瓶塞被拔丨出来的时候发出了空洞的一声响,像个子弹一样沿着抛物线飞出了好几米远落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就像是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泉眼,细腻的浅金色泡沫从绿玻璃的瓶子中溢了出来,流到了他的袖口上。

一年多啦,Mikele想,他们俩完全有理由庆祝一下。

“Salute!”

“Culsec.”Mikele轻声回答,他从Florent的手中接过香槟瓶仰头喝了一口,然而嘴唇从瓶口尝到的却不是玻璃酒瓶冰凉的温度,Mikele觉得自己触到了体温,和清甜的酒液混合在一起流入口中。就只是这么一口,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在葡萄酒的木桶里泡了整整三天三夜。

气氛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Mikele把酒瓶放下而Florent紧接着就去拉他的手,匆忙地——然而那动作温柔得要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某种一往无前的固执,就好像自己面前的人是块什么珍奇的、从外太空随着流星雨落到地面上来的陨石似的。

如果对一个人的喜欢是个游泳池的话,那么Florent大概就是给了他一片海,不,说是一个源源不绝的泉眼似乎更合适一些。Mikele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他是个颇为挑剔且享受孤独的人,但怎么就那么喜欢Florent——就是觉得他哪里都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着都开心。

而这时候心里某个细小的声音就跳出来了,说,Mikele,你还不知道呢,他对你好,也许只是因为这几年你恰好在他身边而已。

“Mikele,我——”

敲门声却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

他们几乎是触电一样地拉开了距离,下一秒敲门的人就推门进来了——情理之中,这时候没人会把化妆间的门锁上。

来的人是Dove,他进来的时候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是真的歉意,同时笑容中又有点慈爱:“你们果然在这儿——我的天,是不是打扰到了你们了?”

Mikele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他和Florent的手还搭在一起,这就让他的动作看上去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果不其然,Florent顿时把手松开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惶恐。

“怎么了,Dove?”Mikele给了Florent一个安抚的眼神,又扭头问Dove.

现在Dove倒是不笑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我想借用你们俩几分钟。Mikele、Florent,有件事情想跟你们说。”

这个微妙了一触即破的气氛中突然闯进了第三个人,Florent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希望自己没到脸红发烫的地步——实在不行的话他只能归咎于Mikele手里的那瓶香槟了。

“什么事?”Florent问,他确实没想到有什么事情能让Dove非要赶在首演这天晚上跟他们两个单独说。

“你们打算公开么?”

“……公开什么?”

紧接着Dove就看见Mikele和Florent都愣了一下,脸上是完全无法伪装的茫然,这让他也有点不知所措了,然而嘴上还按照本来想好的说法不受控制地接着说了下去:“啊,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演出,从今天开始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会受到媒体和观众们更多的关注。嘿,21世纪了,这早就不是问题了——”

这下Florent隐约意识到Dove在说什么了,他几乎是颤抖了一下,很艰难地从紧抿的嘴唇丨间挤出了几个字:“你误会了——”

Dove也愣住了:“你们没……”

“没有。”

Florent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正常一点,那确实是够费劲的,他现在真的只想跑到对面的隔间里躲起来好好想想这一堆一团乱麻的破事。但是现实条件容不下他溜走,因为刚才沉默了半天的Mikele忽然站了起来,忽然站起来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好哥们儿来着。”

所以Florent终于,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嗯,对啊。”

“哦,我……”

Dove这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太糟糕、太尴尬了——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压根儿都没有想过Mikele和Florent根本不是一对儿,他们俩都是直的这他一点儿都不意外,但是他们没在一起?可怜天见,这几乎是全剧组都心照不宣的一个事情了。

所以说到底,他今晚找他们俩说的目的也只是……希望他们俩作为剧组成员,正式跟导演报备一声而已。

三个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几秒种后,Mikele对着Dove开了句玩笑:“看来你对意大利人还是不够了解啊。”

他是试图活跃一下气氛,没什么营养,在现在看来并不是特别成功,但屋里的另外两个人还是如获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丨住了它跟着笑了起来——气氛陡然放松了起来,就好像刚刚只是有人讲了个笑话一样,笑一笑,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Dove之后自然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了,于是拿出导演的威严来把Mikele和Florent赶紧赶回了家里,千叮万嘱让他们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演出。

出去的时候有车已经等在了外面。

直到下车快要走到公寓楼下之前,他们各自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并肩往家里走。这一点也不好……对于两个刚刚经历了事业上巨大成功后的两个人来说,他们实在是显得太沉默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Mikele率先走了出去,他没回头,轻轻地叫了一声:“Flo.”

“嗯。”

“以后我搬出去住吧。”他说:“之前我也一直在找合适的公寓,现在差不多看好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Mikele没有回头,是不敢,带着某种欲盖弥彰的侥幸感;所以自然没有看到自己身后Florent的表情。

Florent盯着Mikele的背影,楼道里的光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昏黄感,他们站得并不算很近,但是光却让彼此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了一起,亲密一如往常。他听到Mikele这么说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刚才在化妆间里面Dove说的话,这两件事情靠得太近了,让人没办法不去联想——生活强行把因果关系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Florent有一种冲动想去跟他说点什么——刚才在化妆间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甜美的香槟色泡沫,那时候他几乎就要跟Mikele表白了,并且出于某种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他觉得对方一定也不会拒绝。

可能这样就够了,Florent想,所以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Mikele站在原地想了想,他确实思考了一下如果现在自己就回过头把Florent摁在电梯门上吻过去,他们会发生什么会怎么样。但是似乎这样的欲丨望又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他知道他们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一起。

“嗯,好。”Florent说,沉默了片刻又声音很轻很轻地加了一句,听上去就像是一声小心翼翼的挽留:“……你觉得好就行。”

 

那天晚上Mikele又搬回自己的书房睡了,虽然香水味还没散干净,让他一整夜都觉得自己躺在了香胡椒的花田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们一起去了琴行接之前在网上订购的一把吉他回家——之前说好一人买一把的,结果挑来挑去毫无疑问地撞了款式。

那时候Mikele说,那就买一样的呗,反正以后还不是要往你的琴柜里放。

Florent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个画面,问,那为什么要买两把。

可是现在他要搬出去这个事实砸下来了,就让场面显得有些尴尬了,好在两个人谁也没有率先提起来——回家之后Florent说要往上画点东西,还特意翻出了一支不掉色的油性红笔来。

Mikele画了两个星星而Florent在靠下的位置画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圆圈状图案,Mikele问他他也一直没说——后来Mikele觉得这完全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个啥。这不是他们往上写字的第一把吉他了,但是曾经这么头碰头一人一支笔地在琴箱上画过画,总还是觉得有什么特殊的纪丨念意义。

那把木吉他的琴箱上有个非常特别的、黑色的飞镖一样的装饰。

 

事实上他们并非真的因此而疏远,剧组的封闭效应无可厚非,再说本来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摊开来说就只是一点误解,仅此而已。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Mikele搬出去住这件事也没有,他用两天晚上快速而随意地找了一间出租公寓,一切谈妥之后第二个礼拜Florent就开车带着他们俩和行李搬家去了。

摇滚莫扎特之后又进行了两次全国的巡演——10和11年,每次他们都在巴黎最冷的二月份出发,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份的盛夏,美丽的法国梧桐将整个城市环抱在灿烂的浓绿色海洋之中。

2011年7月10号那天晚上下了暴雨。

他们后来都不再提起Bercy了。

 

末场演出结束后,这部音乐剧似乎也没有从他们的生命中销声匿迹——它就像是一个彩色的、发着光的烙印,纹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三年的时光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很多东西。

说实话Florent已经不记得他们后来又参加过多少次节目了——电视台、综艺、访谈……有时候是大家一起,有时候是只有他和Mikele两个人。这期间他又做了两张专辑、反响颇为不错……还申请了一大堆社交媒体的账号。

他们的手机里存了好几个G对方的黑照和千奇百怪的视频,到最后已经塞满了整张内存卡,终于有一天等Florent不得不把它们导出到硬盘里的时候——他又对着电脑翻旧照片翻了好几个小时。

他知道Mikele那里同样也有这样一张挤得满满的存储卡,就像是一个对称、一句问答一样让人觉得很安心。同时Florent也知道他大概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些照片和视频发出去了,那时候那么疯狂的他们俩已经没有了存在理由,随着这部剧的大热,活在社交媒体上的应该是两个更理智的人。

因为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13年6月Mikele准备去参加Challenges sportifs的周丨年纪丨念活动,临到了去机场的路上才发现自己带去的吉他坏了,原本这不是什么事——再联系工作人员现场换把琴就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Mikele就觉得自己格外挑剔,抱着自己的那把民谣吉他觉得无比心烦,就想把它修好了用。

最后鬼使神差地,Mikele给Florent打了个电话,问他在不在家,说自己马上要上飞机但是吉他坏了,现在正好在Florent家附近。

Florent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他正在外面,大脑乱糟糟的一时间也想不清楚Mikele这个事情有多少逻辑不顺的地方。就跟Mikele说要不你去我家随便挑把琴吧,直接拿就行,钥匙还放在楼道尽头那盆花里。

Mikele也没想到Florent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不是因为借吉他,他是没想到Florent还愿意让自己再去他的公寓里,毕竟自从自己从那里搬出来之后,Florent似乎就没有再邀请他过去做客过。

他打了个车去Florent的公寓,从花盆里把备用的钥匙拿出来开门,手机在口袋里面震动了起来,大概是在催促自己。Mikele也就只好暂且放下了故地重游的心思,直接向书房拐了进去。

一开门他就愣住了。

时间在那里面仿佛凝固了,事实上已经过去了……四年,还是五年?从他搬出来之后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而这里的摆设还和他刚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就连那个沙发床还是摊开的。原来他放过东西的架子在搬走后已经空了,公寓的主人似乎也没有意愿再把别的东西放上去,就这么一直空着。

墙上贴了两张照片,一个是自己第一天搬进来穿着Hello kitty围裙做意大利面的照片,旁边那张是Florent的。Mikele忍不住微笑了起来,那是后来他逼着Florent穿着那件粉围裙拍的,两张照片挨在一起,下面的白边上还有用铅笔写上去的Mik&Flo.

照片上的大男孩笑得灿烂,Mikele已经有点记不清他不留胡子的样子了,说实话,他也不记得当时的自己了。就好像最年轻的那一刻盛景已经过去,在此之后就在所难免地迎来了逐渐的衰老,Mikele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照片上他们的脸——多年轻啊。

最后他还是拿了那把缺角的木吉他——首演之前他们一起买的一把琴,几年前一起用红笔在琴面上画过的星星和圆圈已经略微有点褪色了,但痕迹还在,无数次在歌唱的时候陪伴着彼此。

现在Mikele终于明白他不想让自己来这间公寓里了。

他也真的想假装自己没再回来过这里。

 

这样的生活像是温水煮青蛙,分别来得无声无息——不,那甚至都不能被称之为分别,他们仍然挤占着彼此的生活,只不过见面和通话的频率逐渐减少,Mikele迷上了ins,几乎会把自己参加的每一次活动都晒在上面,偶尔还会发一些他们俩原来的合影,仿佛一切都一如往常。

剧组之后又去了俄罗斯、乌克兰和一次基辅,这个剧目比想象中要长寿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粉丝仍然渴望能够见到他们。但摇滚莫扎特一直没有复排,他们飞到那些城市去开交响演唱会,非常棒的形式,一级酷,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每次的编曲快得都像是着急还乐器似的。

Mikele又做过几次漂染,发色在黑、深棕与金色之间游移不定,而Florent把头发剪回了09年时候那种短发,他不再像原来那样喜欢抿着嘴有点腼腆地笑了,梳成背头之后原本像是向日葵一样柔和的气质削去了不少,气质也连同发型变得硬朗了起来。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傻乎乎的,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依旧喜欢像只大白鹅一样颠。

只要心里没有哪只不识趣的猫匆匆忙忙地跑来、将回忆的那个毛线球翻出来扯开,不去重温过去——他们都能假装现在的一切都还是和以前一样。

曾经一度,Florent和Mikele都以为他们已经相安无事了——青蛙在逐渐变得滚烫的水中溺亡,漫长的戒断期走到了最后,终于可以没有痛感地结束这一切。整个2015年他们都没有联系,两人各自接了新剧,就如同当年法扎让他们走到一起、变得亲密无间一样,分岔的选择也再一次将他们分开。

Florent在新年的那天又把那把缺角的木吉他拿出来用了一次,上一回还是14年,他和Mikele一起去Nostalgie节目的时候。他就这么随便地弹着唱歌,想到哪儿就唱到哪儿,零点之前的时候又唱到了vivre à en crever.

他一向是不习惯在这首歌的一开始就开口的,那是属于Mikele、属于莫扎特的部分,原来还在剧组的时候他们就做过这首歌的双人合奏钢琴谱——无数种变奏、拉花、千奇百怪的和声方式他们都尝试过了,就好像是烙在骨髓里的习惯,根本不用去思考,声带就已经熟知了如何丨在音乐中彼此配合。

而如果不在彼此身边,他们都宁愿选择独唱这首本该由两个人完成的曲子。

唱完那首歌之后Florent就把吉他收起来不再继续唱了,他轻轻地亲吻过了琴面上Mikele曾经用红笔画过的星星,某种程度上他因此而感到了安慰——就好像是虽然他们已经远离,但过往的痕迹依旧陪伴着歌声一样。

睡觉前他打开ins刷了一会儿,又戳开Mikele的主页去看——网瘾中年在年末这一天po了好几张照片上去,有Timeo剧组的剧照、马戏团团长的自丨拍和在他看来颇有些乱七八糟的画。

Florent仰面躺在床上,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他原本以为自己再看到这些还会觉得可惜,会遗憾他们渐行渐远的分离与疏远。然而都没有,这一刻他只是觉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幸福了。

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虽然看上去挺疯的,但Florent确实更喜欢把那些细腻的情绪藏在心里而不是表露到脸上。但是这么多年有一件事没有变过,那是他和Mikele之间时至如今唯一显得纯粹的一件事了。

那就是他希望Mikele能一直好好的,一直开心。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Florent想,他就也心满意足、再没有别的想要的了。

2015年就这么结束了。

 

2016年1月,冬,摇滚莫扎特首次复排韩巡。

直到飞向首尔的那次航班起飞、窗外一片气流呼啸,即将带着他们升向三千米高空的那一刻,Mikele才真切地意识到了怀念为何物。

剧组订是晚上十一点上的飞机,起飞后大概半个小时一切平稳之后客舱的灯就熄灭了,只留下走道两边昏暗的浅黄色安全灯带亮着。Mikele把头顶的阅读灯打开了但是没有睡,倒不是为了倒时差,他本来就习惯了熬夜,现在更是根本就睡不着。

那种感觉就像是浑身上下的水分都被抽干了,悲伤叫嚣着永不知足的干渴,把整颗心都掏空成了一个干枯的棉铃,而还有人在不断地往外扯着,一点一点地撕扯,一缕棉丝就能牵带出里面更多的思绪,直到把整个身体都抽成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

人在黑暗的高空中飞行着,闭上眼,身体也似乎真的离开了重力的束缚,但还是不自丨由,还是有东西在牵系着他,细细密密地绕着指尖,怎么也挣脱不掉。他这才知道原来伤心真的是会消磨人的,蚕食鲸吞,心里难受得让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Mikele就想啊,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再经不起这个,求求你了还是停下吧。

但是也没人理他。

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睡一会儿,睡眠没有什么让人变开心的特殊功效,但起码比在这里胡思乱想要好多了,于是他就闭上眼睛不再去回忆了。

事实上可能也没有真正睡着,Mikele想自己这些年出国演出,瑞士也好比利时乌克兰俄罗斯也好,哪次Florent没跟他在一起?这就是习惯了,被惯出的毛病,之前还在彼此身边的时候不觉得,然而一旦不在了,就觉得哪里都空得难受。

十个小时痛苦地一晃而过,下了飞机还是晚上,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剧组一起走——陌生的时差陌生的城市和语言,幸好还是有熟人的,去酒店的大巴上Maeve一直用担心的目光看着自己,Mikele冲她笑笑说没关系,他好得很,他会好起来的。

Maeve皱着眉看了他半天,也没办法,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就只好抱抱Mikele说好吧,晚上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你和Laurent明天还要去录音呢。

……

终于关了灯躺上酒店的床的时候,Mikele觉得自己刚才那十个小时过得就像做梦一样。

然而现在他落地了也就终于清醒了,一个人把自己裹在异国他乡蓬松的白被子里,空调的暖风被调到了睡眠档,但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Mikele还是觉得能听到出风口细微的风声。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忽然就觉得身边一切的一切都难以忍受了起来,寒冷、黑暗、陌生——最重要的是寂寞。

Mikele闭上眼睛,他还记得当时他和Florent一起住过的那个公寓,那也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他一点也不意外自己还能记得琴柜上吉他摆放的顺序和沙发床上被单的花纹。

而再说远一点,他其实什么都记得,那么多次的演出、电台节目、访谈和演唱会,记忆就像洪水一样一旦开了个缺口就势不可挡,汹涌澎湃地挤占了大脑里仅剩的空间了。Mikele现在倒是不觉得空虚了,心里是满的,但全部都是回忆。

他既然已经把想象的车飙出去了,就索性再想得更离谱一些,Mikele假装自己现在还在那间由书房改过来的卧室,而Florent在隔壁房间,这个时间估计已经睡下了——那个法国大男孩其实算不上太年轻了,但睡着的时候还是显得像个孩子,像只毛绒绒的深色毛熊一样,轮廓都透出一股浓烈的温柔。

嗓子又开始疼起来了,而明天还要和Laurent一起去录音棚为这次韩巡录碟,Mikele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没下床去给自己找水喝。这时候他宁愿这么挨着,不要水,就在干渴中慢慢地熬——如果手边有瓶酒的话更好,这样他就不冷也不清醒了。

怎么就会这么难受呢?

这个原因似乎显而易见,然而又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Mikele又开始想他们接到法扎韩巡的邀请时候的事情了——他在排Timeo而Florent也刚接了新剧,15年他们见面得很少,虽然一直保持联系但并未真正有过什么交集。

Mikele记得自己当时开心坏了,一心就想着复排会有什么新的变化,新的灯光、舞美,也许再加上新的编排——他这么兴奋地想着,恨不能下一秒就飞回当年那些金子般的时光里去。直到Dove告诉他Florent16年不跟韩巡,他才终于被砸醒了。

其实当时也觉得没什么,又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当年他推掉兰斯洛特的角色时也没见Florent有什么反应。

Mikele也是真的没想到——就像是他当年没想到自己能接到莫扎特的角色、没想到他们会成为那么好的朋友、Florent会那样演绎L’assasyphonie、没想到他们会在法扎复排的时候分开一样。他没想到自己现在会难受成这样,一个人躺在首尔的酒店里面黑着灯要睡不睡要死不死,活像个失恋后情伤病入膏肓的青少年似的,而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做。

真的不能不睡了,Mikele的理智对他喊,不然明天的嗓子真的要废了。

但是他真的睡不着。

打开手机ins和SC上面都有很多未读消息,Mikele一条一条刷过去,没点赞也没回复,这大概帮他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再然后他就爬起来把吉他包拆开,不知道酒店墙壁的隔音怎么样,但他也不想冒第二天被导演打死的这个险,就只是把琴取出来放在了自己的枕头旁边。  

他带的还是那把缺角的木吉他,上面有一个黑色的像飞镖一样的装饰,Mikele在韩巡排练开始的前一天把它从琴行带回了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款式了,找到一模一样的一把还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开琴包的有那么一瞬间Mikele以为自己看见了琴面上那些用红笔画的图案,他的手抖了起来,把琴拿到光下去看,才发现崭新的木面上什么都没有——不该有什么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身边躺了一把吉他之后Mikele终于感觉没有那么糟糕了,他摸着黑给自己和琴都盖好被子,那掖被角的动作细致无比,就好像有个人在身边陪着他一样。

最后他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掏出来,给Florent发了条短信,然后彻底把手机关死了机。

 

第二天去录音室的路上Laurent以为自己是见到鬼了。

他跟Mikele是因为这次法扎复排才认识的,然而法语音乐剧的圈子总共就这么大,自己的弟弟当年还曾经来这个剧组试镜过,他们俩不算熟识至少也是个点头之交。印象中这个金发的意大利人总是挺活泼的样子,就算是不笑,至少看上去也挺像个活人的。

但今天不是,在车上Laurent就盯着Mikele的眼妆发呆,他今天下手重,微闭着眼睛的时候整个眼皮都像是蒙了一层铅灰色的阴影,而眼睑下那已经不是烟熏妆的范畴了,就是黑眼圈,多厚的遮瑕都遮不住。

半晌,大概是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太过专注了,Mikele才终于睁开眼,轻声说:“别看了,我没事儿。”

Laurent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止住,说:“别吧,我看你跟快要死了似的。”

“二十个小时没睡觉。”Mikele摇了摇头,重新把脸埋回了帽子边上那圈绒毛里:“没事,还活着呢。”

“怎么了?”

……

说实话Mikele挺不喜欢这种感觉的,或者说……很怕这种感觉,就像是马上要参加一场自己毫无准备的大型演出,每一寸声带都被名为疲倦的触感缠紧了发不出声音来。

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在想Florent想得要死要活的吧,Mikele有点绝望,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Laurent解释自己糟糕的状态。就只好歉意地摇了摇头,扯出了一个笑容来:“时差没倒过来吧。”

是真的没倒过来,但不止是时差,是他整个人都没倒过来。

录完歌了以后Mikele才觉得这真的是糟透了,最后一首结束的时候Laurent倒还是挺开心的,跟着伴奏结束的尾音原地蹦了一下,像只很帅的大尾巴狐狸似的,Mikele用余光看着他,稍微有点想笑,最后还是没笑出来。

Laurent蹦完了就看见Mikele垂着眼睛对录音室做了个收工的手势,摄影师那边一喊停,他就看见Mikele脸上那点仅有的表情也消失了,变成了死水一样的沉寂。

“你到底怎么了?”剧组的头号暖男终于是看不下去了,Laurent在他们出录音棚的时候还是拦了一下Mikele:“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不愿意说,至少也跟Dove报备一下,这不是巡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没事儿,回去歇会儿就好了。”Mikele摇摇头,他把外套放在休息室里面了,穿着衬衫马甲就觉得有点冷:“抱歉,vivre à en crever中间那段我有点唱飞了,今天嗓子状态不太好。”

“要跟我说什么?”Dove正好开门进来,他拍拍两位韩巡主演的肩膀。

Laurent随口接了一句:“……说你千万别扣我们俩的工资。”

“没事,没事,你是刚进组,总要有个彼此磨合的时间。”Dove刚才在调音室那里跟着听了全程,自然是知道好几首歌都录得有点车祸,他一向比较看得开,就笑着摇摇头:“刚才录得也不错,总会好的。”

Mikele也跟着点点头,趁着Dove和Laurent说话的时候他就把手机拿了出来,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关机了大概十二个小时,然而手在开机键上来来回丨回摸了半天都没敢摁下去。其实这挺神经质的,Mikele嘲笑了自己一句,这回真是开始当鸵鸟了。

今天凌晨他给Florent发了短信,说的是:我在首尔,想你了,能不能过来看看我。Florent平时不经常刷社交媒体,但短信总还是看得很勤快的,如果他想回复的话,那就已经回了。

所以他不敢打开手机来看。

Laurent本来是想跟Mikele一起回休息室的,但是一步还没跟上就被Dove拉住了,他有点迷茫地看看导演,走在前面的Mikele显然也注意到了,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俩。

“Mikele你先去,我跟Laurent说个事。”Dove仍然是笑着跟他挥挥手:“马上就来。”

Laurent还是没搞明白,他抿着嘴唇目光从Mikele和Dove两人的脸上绕了一圈,后者跟自己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等Mikele走远了之后Dove才放开他,很慢很慢地叹了一口气——他们这位导演不笑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忧郁的海獭。    

“Florent来了。”最后,Dove声音很轻地说,那听起来更像是一句叹息。

 

当然这句话Mikele没听见,他心里只想着自己的羽绒服,闷着头往休息室里走。门关着而里面没有人,所以他没费心去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开心一些,就肆无忌惮地把所有的情绪都放在了脸上。

然后他打开门,就看见了Florent坐在里面,从巴黎赶飞机过来的人穿得厚得像只熊一样,怀里抱着他刚才心心所念的羽绒服和一个水杯。看见自己进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抬起头往后躲了一下,一双深色的眼睛里带着某种近乡情怯的犹豫,想要走过来、却又在最后一刻迟疑了。

Mikele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有点想笑但又觉得更想哭,他看看Florent,想把嘴角扯起来一点又没成功,最后露出了一个非常扭曲的表情。跨过这几千公里和十个小时的时差,他就只是动动手指发了条短信,想见的人就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Florent觉得自己也是疯了,他比谁都清楚Mikele平时那些不着边际的甜言蜜语,几句话把人撩得意乱情迷,然后本尊三分钟之后就已经把这事给忘了。但他还是来了,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坦然,一收到消息就订了机票跟助理打了声招呼飞到了这个陌生的亚洲城市,跨了半个地球,就因为Mikele说了一句想见他。

到了之后他就在休息室里等,心里满是一种呆滞的茫然,倒是平静下来了。但是真正一见面又乱了,Florent盯着Mikele的马甲边儿看了好几秒钟,再然后才慢慢慢慢地把目光一点点往上挪,用了足够一窝蜗牛从爬过阿尔卑斯山脉的时间终于跟Mikele的视线对上了。

但是Mikele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摇摇头,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柔软叹息,走过去,把自己扑进了Florent的怀里。

他们已经挺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抱过了,上一次见面还是14年的冬天。Mikele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Florent的肩膀上,像是还觉得冷一样,一只手又松松垮垮地从他敞开拉链穿着的羽绒服里伸进去。

所以Florent知道他是真的累了,Mikele很少会这么放纵自己的负面情绪流露出来,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会选择一个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不见任何人。而他们之间的拥抱——不算舞台上的那些,平时的时候,Mikele也总是习惯用充满侵略性的动作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像是要把自己摁到他怀里似的。

而Mikele这时候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整个世界忽然一下就变了——并不能具体地说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只是……改变,像是漂浮在空气居无定所的叶子终于落回了地上,一切的一切都安定了、平稳了,心满意足到再没有别的愿望了。

他能够感受到Florent的体温,跟质地略微有点粗糙的羊毛套头衫搅和在一起,软软地贴着皮肤。这让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才终于放任潮水般的疲倦涌丨入身体,就想这么闭着眼永远都不睁开。

Mikele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个戒丨毒期的瘾君子一样,心理的戒断期最难熬,所渴望的东西如果一直都见不着也就罢了,一旦见到了,就会比原来千百万倍地感觉到依恋,只想用手紧紧地抓着,再也舍不得放开。

而Florent也没有说话,没有问Mikele到底是怎么了、而他们之间又该怎么办,似乎这趟仓促而辛苦的旅行是件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而已。

这么无言地抱了好一会儿之后,Florent稍微松了一点手,问:“你一会儿还有安排么?”

Mikele摇摇头。

“那我送你回酒店。”

“嗯。Flo……你什么时候到的?”Mikele似乎是这才想起来关心一下Florent的行程似的,他也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就刚才,没到多久。”Florent轻声回答,他又开始看Mikele了——妆比以前浓了一点,还把头发的漂染成了金色,在ins上面看照片是一回事,真正感受到那有些干枯的头发蹭在自己脸侧是另外一回事,他没办法不去想他们分开这一年多里的事情。

而Mikele看了他一眼,Florent现在的黑眼圈虽然比不上自己但也够明显了,这让他觉得有点歉疚,但只是一点点,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说出口的庆幸和满足。

一路出租车上他们俩都没怎么说话,一人一边在后座上靠着窗户坐着,中间隔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空位。快到了时候Florent从包里摸出了一个保温杯来,也没说话,就往身边一递,动作熟练得就像是已经重复过了千百次一样。

Mikele愣了一下想不会吧,不会吧……结果打开瓶盖之后才真的觉得很想哭,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忍住了,睫毛上还是被蒸腾而出的水汽熏得湿漉漉。

杯子里面装的是蜂蜜茶,原来他们还在巡演的时候Florent每次都会在后台泡这个,夏天就加冰块冬天就用热水冲完再放到毛线杯套里。谢幕的时候Mikele比他上台晚一点,每次就会看准了这个时间差冲去化妆间里偷喝一口蜂蜜茶,再心满意足地拉着Diane去谢幕。

一来二去之后Florent也习惯了,直接给泡好两杯在他们的化妆台上一边放上一杯。

“好久没喝了。”Mikele舔丨了一下嘴唇,蜂蜜的甜味很淡,暖融融地化在热水里面,安抚了因为严重失眠和降温而沙哑的喉咙。他喝了几口之后就觉得嗓子舒服多了,看看杯子,又觉得有点舍不得,就把盖子盖上了接着捂在手里:“谢谢。”

“没事。”Florent摇摇头:“你感冒了么?”

“不知道,可能有点吧,我没想到这里比巴黎还要冷。”

“演出是什么时候?”

“快了,这周末。”Mikele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到时候要带病上台,刚想跟Florent说他过两天就好了,却忽然又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会来看么?”

Florent看着他愣了一下,Mikele的眼神里有一种介于认真与玩笑之间的飘忽,却很固执:“我……”

“没事儿,我知道。”Mikele短暂地笑了一下打断了他,心里想着你要是没事的时候怎么会不跟这次韩巡:“亚瑟王、与星共舞,他们也邀请我了,我当时想——去他的,算了。”

“嗯。”

话题沉默了片刻,Mikele想摸手机,但是又舍不得放下手中暖和的杯子,两相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直接说:“我在出租车上听到了电台里放你的L’assaphonie,当时还录了一段。”

“Laurent唱得也很好。”

“与星共舞那个节目很棒。”

“谢谢。”这回Florent倒是有点意外了:“没想到你看了。”

Mikele耸了耸肩,他想起了当年拍mv的时候Florent傻乎乎地笑着、对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了。”

 

下车之后,就像是出于某种早就无需多言的默契,Florent直接跟着Mikele进了酒店的大堂,他们两个人分开了一班电梯走,虽然现在的时间对于粉丝堵门来说还有点太早了,但Dove还是在之前就嘱咐了Florent一定要小心。

作为萨列里曾经的A卡演员出现在韩巡现场还不是为了参演,而是特地飞了半个地球过来看他们的另一个主演——不管怎么说还是太劲爆的消息了,而他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好几年,巡演和后期宣传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日程表都可以两人共用一份,现在的状态更像是一种对于过去习惯的重温。Florent跟着他往房间走,始终前后留了半步的距离,但是在门打开之后他还是迟疑了一下。

“那,你好好休息。”所以他选择了停在了Mikele的酒店房间前,面已经见过了,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了。Florent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演出成功。”

Mikele想,那我还能说什么呢:“谢谢。”

Florent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场景……那已经是五年前了,他们首演结束、Mikele说要搬出去的那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站着,中间隔了一道不远不近的门,既不疏远也不亲密。

而现在时间过去了,他们却似乎被留在了原点。

“不进来坐坐?”

“不了。”Florent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一会儿还要赶飞机回去。”

紧接着他就看见Mikele对自己笑了一下——这是他们这次见面之后Mikele第一次笑,岁月的确垂怜过这张面容,哪怕眼前这个意大利人早已不再年轻,也只是在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显出细微的皱纹来,就像是水波的纹路,温柔地停留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笑,但是Florent只觉得自己因此而感受到了痛苦,这种剧烈的疼痛感甚至无法控制,就只是眼睛触及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就张牙舞爪地开始在血液里的每一处流窜。

所以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就只是微微朝下低了一点视线,轻声说:“我走了,你好好的。”

Mikele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关上了酒店的屋门。

 

但是Florent还没有走。

他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在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就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变成了软丨绵绵的提线木偶。他背靠着Mikele房间的门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又把脸埋入了手掌之中。叹息被指缝割裂成了意味不明的气流声,再没有人能辨识出其中悲伤的意味来。

Florent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这么难受,他和Mikele已经认识八年了,按理说那些最强烈的情感在他们最亲密、最年轻的时候应该已经过去了。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那种戳心的疼在岁月中无声地积累,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无所适从——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但是又舍不得走,就像个因为哭闹而被父母留在了原地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不能留在这里。

突然,背后靠着的门就被打开了。Florent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没有防备,踉跄了一下,下一秒就猝不及防地向后倒了过去。

但是他没摔,仓促地往后退了几步肩膀就撞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他的肩胛骨磕在了Mikele的锁骨上,两个人都疼得嘶了一口气。疼痛就像是引燃情绪的火源,他们刚才都太克制也太压抑,气氛紧得如同一个充气到极点的气球禁不起任何一点儿压力。

现在那个气球在房间里爆炸了,发出了骇人听闻的巨响,把两个人都从鸵鸟的沙堆里炸醒了,仓皇地把头拔丨出来四下张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操,Florent,你为什么不走?”

再次打开门的Mikele低声骂了一句,拽着刚站稳的Florent的衣领把他扯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他们跌跌撞撞地从玄关走到了屋里,如同两个被强力胶水粘在一起的装修工人,动作笨拙而又不顾一切,再次拥抱在了一起。就像是一群章鱼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的触须,解不清、分不开,紧拥的疼痛深刻地硌在彼此的身体上。

突然有一刻,他们都冷静了下来,不再试图用这种神经质的方式去感知对方的存在,双方都安静了下来。Florent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手指颤抖着去碰Mikele的脸,从上了浓妆的眼角一直滑到下巴,Florent觉得他是瘦多了,当年那种似乎都在发着光的年轻感已经不复存在,就只是显得很疲倦。

可他还是爱着的,Florent想,自己还是很爱他,就像是去爱自己生命中一颗的星星。

Mikele没有回答,只是从唇丨间发出了一声柔软的叹息,闭上了眼睛。

他们相拥着倒在了沙发上,那质感是冰凉的,于是就靠得更近想要去驱散残存的寒冷。Mikele的手也有点抖,眼睛还没有睁开,又被这种悲伤的情绪弄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只是哆哆嗦嗦地去够Florent的手。Florent一开始没弄明白他想干什么,又想躲——结果下一秒就被Mikele拉了回来。

彼此的手上都有琴茧,和体温一起细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Flo,我没事,我挺好的。”长久的沉默之后Mikele终于抬起了头,就对上了Florent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盛满了干涸的悲伤,眼圈却已经烧得通红。

Florent摇摇头,也不反驳,但满脸都写着不认同。

“不,好吧……可能再过两天、或者再过上几个月我就好了,Flo,说真的,我们不能……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但是我不想让你这样。”Florent说,抱着Mikele的动作就像是搂着一筐成熟的西番莲,似乎通过这个拥抱就能让时间回到好几年之前,回到他们曾经最快乐最明亮的日子里去:“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今天你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而Mikele几乎因为这句话而笑了起来,他抬起一点头来,定定地看着Florent,问:“但是你呢,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是啊。”Mikele说:“我也不知道……Flo,我不知道要跟你怎么样才好了。”

听到这句话Florent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问:“Mikele,你想过么,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会怎么样?”

然而这是他们一个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Mikele回答,他知道Florent也没有指望自己回答。所以他就只是摇摇头。

Florent自言自语道:“如果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别走。”

“没有参加韩巡并不是因为我……要走了。”Florent说,语气郑重得像是一个承诺:“我一直在,就像以前一样。”

Mikele闭着眼睛笑了一下,往前凑了一点让他们的额头靠在了一起,亲昵地共享着这一刻最真实的体温。他能感受到Florent的鼻息很轻地蹭过了自己的鼻翼和嘴唇,这个飞了大半个地球来看自己的人大概也累了,这一刻就像是终于回到了巢穴的倦鸟,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和掩饰。

“我也是。”他说:“我也一直在。”

 

那天Florent走之后Mikele躺在床上,又想起了2011年7月的Bercy巡演末场。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刻意不去想起那一个夜晚,然而这一刻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记得关于那一天每一个纤毫入微的细节,这么多年之后重温起来,仍然鲜活美好得宛如昨日。

谢幕之时漫天殷丨红的花瓣自舞台的顶上纷扬而下,就像是一场在色彩最绚丽的梦境深处才会存在的玫瑰雨,他们在其中并肩而立,疯狂得朝不虑夕。

紧接着,那首歌唱完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而整个世界都似乎在那猩红色的厚重幕布自眼前落下的那一刻,变得安静无比,那片红色隔绝了他们与台下的喧嚣与欢笑,似乎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Mikele转过身面对着Florent,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够亲吻——他确实也这么做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长久的岁月会赋予记忆无数种可能性,然而事实上Mikele知道当时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是想这么做,也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和Florent之前需要一个结果,来结束他们的这三年多时间,而此时此刻没什么比一个吻更加合适。

但是在他抬头吻过去的时候,那个穿着萨列里戏服的大男孩却向后轻轻地退了一步,躲开了即将落在嘴唇上的亲吻。有更多的玫瑰落在了他们的眼前和肩膀上,将视线割裂成了无数个彩色的碎片,他们就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就好像是一起沉没入了黑暗的水中,浸饱了水的玫瑰随着他们一起旋转、下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的黑色之中。

Mikele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吻,这本来对他来说没什么——他吻过演出时的侍卫、吻过几乎剧组每一个关系亲近的同伴,那些吻随意地给过太多人,他早就记不清了。

但是这一个不一样。

那时候他们拥抱着,就好像这一刻之后就是永远的分别。Florent的手臂松松地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那姿态带着刻在骨子里的温柔,而他搂着男孩的腰。他的嘴唇就触到了Florent的脸颊,他们彼此紧靠,近得像是彼此的体温都能够纠缠在一起,一切都美得像是一个幻觉。

那个吻如同一个疼痛的烙印,他能够感觉到Florent几乎因此而颤栗了起来,但还是没有靠近——于是Mikele就吻到了柔软的体温与略带着咸味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下来,这就是了,他们最终也没有选择像是一对爱人般那样亲吻,哪怕一次也没有。

以后也不再会有了。

其实整个事情在五年前就有了结果,其实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不过无论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原来想念也会跟着年岁生长,扎根在心底,终究会有一天疼痛得无法忍受。

 

回程在机场里Florent收到了Mikele的短信,语气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轻松:“嘿,刚才都忘了说了,我最近在追一个姑娘,祝我成功吧。”

无论是时机还是场合,这一刀都捅得稍微有点刻意了,但Florent还是不负众望地感受到了一阵心痛,他坐在候机室里面任由那把刀肆无忌惮地在心口里面拧了一阵,最后,又自己亲手把它抽了出来。

再怎么血肉模糊的伤口,Florent想,到最后都是能长好的。

他从一群emoji里面挑选了最丑的一个比拇指的,给Mikele回复了回去。

关上手机之后Florent觉得自己再一次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成年后的某一刻突然闻到了类似于儿时老房子的气味,阳光将老旧的阁楼晒得暖洋洋的,木地板在踩上去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没有风,连灰尘都温顺地伏身于阴影之中,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美好。

然而这一次他知道内心并非只是在想象,在心里,他真的回到了那间阁楼里面去。快要过去十年了,那里面多了很多东西,其中一大部分都已经落了灰、被遗忘了,却在他再一次踏足进入的时候苏醒了——所有过往黑白的记忆都突然复苏得鲜活跳跃。

他们因此而相遇,现在也因此而分别。

 

后来的后来,他们终于都长大了。

 

17年的时候Florent在巴黎开露天演唱会,那天从上午开始就一直没出过太阳,而到了黄昏时雨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了,他唱了一堆专辑和两部音乐剧里面的歌,最后又唱了vivre à en crever,还是他一个人。

他不知道Mikele是不是看了他演唱会的录像,管他呢,反正几天后他自己是在半夜打开了手机看Mikele和Laurent在上海fan meeting的现场直播,当看到Mikele用吉他开始弹相同的歌的时候Florent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两拍。

于是vivreàen crever终于成了他们可以用来独唱的一首歌,不再回避、安然地接受了他们已经不可能长久地陪伴在彼此身边的现实——然而彻底的释然还没到来,又或者永远不会到来,他们仍然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像是某种彼此都默契于心的坚持。

然而那时候隔着半个地球,他们仿佛为彼此补全了这首歌的其余部分,就好像从未分开过一样。

但事实上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些金子般的岁月再不会重来,只不过时至今日他们终于已经可以承受分离和遗憾,不再感觉疼痛难忍。11年盛夏的Bercy他们站在那场玫瑰雨里,大概都没有想到那时候做的决定,就已经敲定了在那之后漫长的一生。

很多很多年之后的现在,他们才渐渐意识到了那就是离别了,本该是切肤之痛的分离,却因为这场告别漫长的路程而被拖慢、放轻,甚至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忽略掉了。

到了现在,他们才发现竟然已经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去为此而悲伤。

 

但是随着时间的迁移,生命中关于音乐的一切,一次一次地重复,浸丨润在生活每一个细小的角落之中的习惯,仍然会提醒着他们这种强烈的遗憾。提醒着彼此哪怕他们真的近乎于深爱着对方,共享着这世界上也许是最美好的感情,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去向世界宣告他爱的那个人“是属于自己的”,哪怕只是一秒。

但这有时候也显得无关紧要。

如果你能一直在的话。

 

——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But never again.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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