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海狸

于是转身向饭碗走去

【MOR】在第三十六年/1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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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预警】

*甜 糖 HE

*严重篡改历史

*全文一共分四部分,到这更结束是第一部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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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住在一起,他们真正共度的时间却屈指可数,印象中萨列里似乎经常出门,从时间上来看大多数时候应该是到集市和教堂里去的,然后再花上大半的日子在房子中某个房间里独处。而即便是阳光与新鲜空气有利于病人的身体健康,冬日的寒冷还是莫扎特令望而却步,花了大多数时间在屋中昏睡。

莫扎特自知并不能算是个模范的病人,但好在浑浑噩噩的睡眠熬过了这个漫长冬天的大部分时候,每一次睁开眼睛之前,都无法预料窗外该是繁星密布还是阳光灿烂。如此下来,时间也就能一点一点地过去,烦闷与无聊才不至于变得那么令人抓狂。

而某一天醒来的时候,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清醒,莫扎特从松软的被子中坐起来,窗帘拉得很严实,将光与寒冷统统挡在了窗外。他眯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应该是上午时分,而他上一次入睡的时候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黄昏。

不知道过去了一天还是两天。

床头放着上次他还没看完的剧本,玻璃水杯被裹在一个毛线的杯套里,但已经凉透了。他想伸手去够,却冷不防地被小臂上传来的一阵刺痛打断了动作。

水杯应声落地,没碎,凉水却几乎全撒到了被子上。莫扎特把睡衣袖子挽起来,左手小臂上的伤口已经被绷带很好地缠了起来,但还是疼——他想起来了,上一次他醒着的时候跟萨列里吵了一架,关于是否要放血治疗的事情。

他们俩的脾气其实都不算特别好,平时的野性子都藏在端庄的宫廷礼仪下面,硬生生的一个病人一个好修养的宫廷乐师吵起架来,把上门来的药剂师给吓得够呛。等他们再回过神儿来,可怜的大夫已经躲在屋门旁边,下一秒就准备冲出去逃命了。

人病久了就容易生出一股戾气,说话都带着刺儿,莫扎特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是站在床上,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堆什么“身体里的恶魔随着血流出去啊这是上帝的意愿我愿意流尽最后一滴血换得灵魂的升华”之类的鬼话,到最后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觉得一股巫师腔调,估计放到三百年前肯定得被扔到广场上烧死。

最后把萨列里气得快要七窍生烟,一摔门就出去了,留下莫扎特和一脸惊恐的大夫大眼瞪小眼。

而再醒来之后房间里已经闻不到血腥味了,只有味道很淡的熏香,说明萨列里还没生气到那份儿上,真的就让他自生自灭。莫扎特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找了点水喝,自昏睡中的茫然中缓了缓,琢磨着他现在能不能去房间里找萨列里。

当然这种事一般都是还没等琢磨明白,他就已经找到这位有点行踪不定的乐师了,莫扎特说不清萨列里是不是在躲着他——他希望没有。

但是等他摸到对方房间的时候里面却是空的,莫扎特站在窗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马上就意识到有人在这间房子里弹琴,应该是作曲,尚且还没有完整的旋律段落,只是一些试探着的单音与和弦。

客厅里有一架钢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但显然萨列里没在那儿。

莫扎特一路慢慢地溜达到地下室去,他的乐师果然在里面,坐在钢琴前面拿一支羽毛笔在谱子上时不时写上两笔,离开维也纳后萨列里就没穿过正装了,长发也只是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一下,显得有点乱糟糟的。他面前点着蜡烛,从侧面能够看见抿紧的嘴唇和略微往下垂的眉眼,还显得年轻,莫扎特觉得这样他能看他一辈子。

但是一辈子势必是不现实的,萨列里大概是陷入了一点困境,一支笔写写画画最后也没有落定,羽毛的顶端抵在下巴上正在游神天外。他很快就注意到莫扎特来了,于是放下笔,转过头来。

他们刚开始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萨列里大概是叹了口气:“您这样会着凉的。”

这句话莫扎特两个月内起码听了有一百多遍,次数已经可以与马车表白媲美了,即便他已经穿得像是一个臃肿的丸子。后来他觉得萨列里可能并不是真的觉得他冷,只是将这当成一种回避要紧话题的方式而已。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凑过去坐在对方让出的半个琴凳上,再享受一件披到身上、还带着体温的外套。

“我们还要继续吵么?”莫扎特问,这很不妙,萨列里从离开维也纳之后就很少再对他用敬称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件黑色的外套:“……谢谢。”

萨列里还是没答,他把莫扎特的袖子拉过来挽起一点来,看了看小臂上那道缠着绷带的伤口,又好好地把袖子放下去理好了,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如果你是说治疗方式的话,当然——”他耸了耸肩:“生病的人是你,你觉得好就行,虽然我真的对这种中世纪巫术一样的方法持怀疑态度。”

莫扎特当然知道萨列里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只是真的不想再像昨天那样吵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在胡说,他就张开双手,甚至还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但是我还活着呢,而且觉得好多了,真的,您看——我觉得现在已经不发烧了。”

萨列里习惯性地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去试体温,但莫扎特却没那么老实,身子往前一探就直接让两个人额头相抵了,鼻尖轻轻地碰在一起,一瞬间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萨列里被吓了一跳,虽然他早就见识过了音乐家时不时冒出来的亲密行为,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很好地习惯它们。

他用了几秒钟才把注意力从近在咫尺的嘴唇转移到他们的体温上:“还是烧。”他无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莫扎特说:“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了。”

“别这么说。”

莫扎特轻微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个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放在眼前的琴谱初稿吸引过去了:“我都不知道您还在谱曲……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客厅里那个钢琴坏了么?”

萨列里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发现没法用正常的语言向莫扎特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在他面前写曲子,上次在皇宫里莫扎特弹着弹着就把他的小品曲给拐成费加罗婚礼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身边的音乐家已经翻上谱子了,莫扎特左手放血过的伤口还没好,就抬起右手搭在琴键上,偏过头向他投来个询问的眼神。

萨列里又叹了口气,贡献出自己的左手来给他伴奏。

这架钢琴颇有些年久失修的架势,音质在半封闭的地下室中听上去十分浑浊,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坐在一起弹奏同一首曲子。A小调2/4拍的随想曲,几个小节过后,不仅是莫扎特有些纠结,萨列里自己就先叹着气停手了:“我也不知道我写这玩意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不,你别想着帮我改了,反正维也纳那帮人也不会介意这个。”

“维也纳?”

“我得工作啊,不然迟早有一天被辞职出去,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清闲的。”

原来宫廷乐师请了年假也还是要交活儿的,莫扎特眨了眨眼:“所以你到底在想什么?”

说实话,我在想你到底好点了没——萨列里头都没抬,把刚才莫扎特拿过来的剧本抄起来挡着脸,视线都不往旁边挪一下。莫扎特也没受打击,跟只小动物似的凑过去跟他一起看。

“如果陛下知道您请年假是为了跟我在一起看费加罗的婚礼,估计会气死吧。”

萨列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纸张往莫扎特面前推了一点:“是因为费加罗,还是因为你?”

“都有,主要是费加罗。”莫扎特皱了皱鼻子:“他应该挺希望我死了吧,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再回去维也纳了——说起来,您看过费加罗前面的一部剧本么?”

“塞维勒的理发师?”萨列里点点头,随手翻动着那摞厚厚的印刷册:“看过,差不多是洛伦佐当初给你写唱词的时候看过两遍,他那时候整天都神神叨叨的,写个词还藏着掖着不敢让我看见,愁得头发都快掉秃了。”

回忆起那时候达•蓬特先生好像的确是换了一顶更蓬松浓密的假发,莫扎特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尾音还是又咳嗽带喘的,最后干脆整个人趴在钢琴上了。他抬起头看看萨列里,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弯弯的:“您是不是吃醋了?”

萨列里没往下细问自己应该是嫉妒他还是嫉妒达•蓬特,他在琴键上虚摁了几下,凭着印象弹了几个小节的歌剧伴奏,莫扎特一下就精神起来了,随口找了找调子就开始跟着唱。

《赛维勒的理发师》里面的“人们说我是个大忙人”,有一个宣叙味道在里面的男中音咏叹调,莫扎特的嗓音以前是可以跟卡瓦列里媲美的高音,三十好几的人了唱起歌来声音还像个男孩似的,现在因为久病而变得沙哑了不少,唱得也有点费劲。他跟了几句就放弃了,有点耍脾气似的把手往琴键上一摁,以一个古怪的和弦结束了这一小节。

“你没想过把这个剧本也改成歌剧么?”萨列里也不弹琴了,看看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去揉那头乱糟糟的棕卷毛的冲动:“当初怎么一下就选费加罗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那种时代革命先锋似的角色呢。”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萨列里自己都惊讶了一下,暗自感叹小镇生活大概是有魔力,几年前他还对着莫扎特的音乐痛恨又无比爱慕到几乎要撕裂自我,而现在就已经可以安安稳稳地跟他讨论起来了,就仿佛他们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同事而已。

莫扎特单手握拳,撑着下巴思考了片刻:“理发师最开始不就是歌剧嘛,而且我是先看到费加罗的剧本的,我想表达的其实不是那种非要推翻贵族啊讽刺上流社会什么的,而是一种自由的精神,您试想一下,如果费加罗能够把他那些用来给伯爵搞破坏的精力都用在歌颂美好的生活,还有爱情——”

“爱情。”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停留在萨列里身上:“再说我现在也老啦,写费加罗的时候才刚到三十岁,现在已经写不出那么欢快的曲子来了。”

“别忘了我比你还要大几岁呢。”萨列里是眼见着莫扎特从维也纳那个纵情放荡的小天才,在病中变成了现在有点没精打采像蘑菇一样的模样的,虽然他不爱看莫扎特那么浪,但蔫成这样也着实让人于心不忍;“肯定是天气的原因,你太久没出门过了,这里的春季比维也纳来的要早,到时候我们可以出去走走。”

莫扎特因为这句话恢复了一点笑容,他伸出小指来跟萨列里拉了个勾,忽然又笑了起来:“而且还有个原因,我怕我再改下去都用不着罗森博格了,这剧本的作者就先过来把我打一顿。”

萨列里扬起半边眉毛:“博马舍?”

“就是博马舍啊。”莫扎特咬了咬下嘴唇,不怎么高兴地呼出一口气来:“我不喜欢他,他就像是个怪老头似的——不对,他本来就是怪老头,还特别特别的抠门儿,您知道么,我把费加罗写成歌剧之后他还特地写了十几封信给我呢。”

“……肯定不是祝贺你的歌剧演出成功。”

“他居然写了那么多信来管我要版权费!”莫扎特说到这里忍不住用力地拍了一下琴面,发出了咚的一声:“他在法国已经很有钱了啊,这就简直像……像悭吝人一样。”

还没等萨列里表示比起莫里哀,其实他更欣赏哥尔多尼的喜剧,莫扎特就以一句颇有哲学意味的话接了下去:“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挺喜欢费加罗的,幸运的家伙,要知道生活中可不是所有抗争都能换到一个美满的婚礼的。”

随即他就开始慢悠悠地唱起了自己歌剧中的选段,这次是女高音,莫扎特半闭着眼睛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醉醺醺的,却很好看,萨列里不得不承认无论有多深的嫉妒与艳羡,这音乐的确是无比美好。

“我感到的一切 如此奇怪 它是那样陌生让人无法释怀 当我感觉到它 热情突来 开始让人愉悦 不久便心潮澎湃 一会心冷如水 一会火燎难耐 可是转瞬间 又变成冰块 我也曾试图 置身事外 可我无法理解 还是无法挽回……”

唱罢,莫扎特再次看向了他,那双棕色的眼睛中倒映着白日不该被点燃的烛火,像是预兆又像是某种暗示,如同被歌剧中旖旎缠绵的情绪所感染了,其中的深情几乎分不出是虚情还是真意。

“萨列里,您知道什么是爱情么?”他轻声地问,却又不想要一个答案,还未等萨列里有任何反应之前莫扎特自己就先低声地笑了起来。到最后又有些气喘,就顺势把头靠上了身边人的肩膀上,随即又放松地将大部分重心都挪了过去。

这副模样与行程中马车上那个因为高烧而几乎神志不清、含糊地笑着述说爱意的天才病人几乎重合到了一起——这种越界的暧昧足以令人心惊肉跳。萨列里觉得自己的心脏大概是空跳了一拍,血液都有片刻的凝滞,紧接着,便无法控制地用手抚上了那头柔软的金发,力道重得自知都有些失控。

“嘶——”

微妙的气氛一触即破,萨列里被这一声吓得手都一僵,下意识地向下落到了更为妥当的肩膀位置:“怎么了?”

“头疼。”莫扎特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他的偏头疼挺早之前就有了,而近两年来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平时都是靠着小剂量的鸦片镇痛的,然而刚才那一下的疼却几乎是爆发性的难以忍耐。他咬着下嘴唇哼了一声,慢慢地摇了摇头:“没事,我一会儿就好了……”

萨列里不怎么相信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轻轻地在刚才的地方摁了一下。

“嗷呜!”

结果就被莫扎特偏头一口咬在了手腕上,他那一下牙口重,弄得萨列里差点也嚎了一声,翻过来一看,手上赫然有一排清晰的牙印儿。

莫扎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可大,眼角还有点湿漉漉的:“你干什么……”

萨列里被这大猫似的的眼神给看懵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你是一直就觉得头疼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一下,你坐正——”

他扳着莫扎特的肩膀让他坐正了,后者有点茫然又有点无辜,倒是难得乖乖地配合着他弄。仔细看了一会儿,音乐家放松的时候头果然是稍微向左偏一点的,平时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只要有机会,莫扎特就会像个树袋熊似的往自己右肩上一靠,萨列里原来以为他只是单纯生病时比较黏人而已,但是现在想来,可能不只是这个原因。

于是他又问:“莫扎特,你原来撞过头没有?”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换来了音乐家的一阵沉默,莫扎特低下头扳着手指想了想,大概数了一下他原来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冲到钢琴旁结果撞了墙、骑驴狂奔撞树……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说:“没怎么撞过,也就十几次吧。”




无论莫扎特在梦里有多少次梦到他跟萨列里一起外出,沿着窄窄的砖石街道走去热闹非凡的集市,漫步在湖边用燕麦面包喂成群的白天鹅,坐在尖顶教堂里听管风琴,手牵手拿着光线昏暗的煤油灯去最幽深神秘的盐矿洞中探险……

现实和这些美好的幻想之间都隔着一个病,他三十六岁前自己作出来的,说明欠下来的债,或早或晚,总逃不过偿还之日。

故而哈尔施塔特小镇今年冬天的生活对于莫扎特来说,无外乎几件大事:卧床休息、吃药、看大夫。

看很多、很多的大夫。

他其实既不乐意吃药更不乐意看病,但是比起这两个,莫扎特更不愿意生病——所以万事皆在“病好之后就能跟萨列里一起出去玩了”这个诱惑面前妥协了。

受赛维勒理发师的影响,每次来一个医生莫扎特总要习惯性地问问他会不会做外科手术,会不会剪头发,调戏他们家中来的各路访客算是苦中作乐。他的头发已经挺长时间没修剪过了,原来就有点乱蓬蓬的,现在更是像柔软的海藻一样垂到了肩膀,再待上个把月他估计自己就得去跟萨列里抢发带用了。

萨列里是个相当程度上的忧患主义者,虽然在他心目中医学仍然是充满了神秘与诡异的学科,但就算是他也知道人一直发着烧是会出问题的。故而在地下室发现这个问题后,立马不顾莫扎特“我靠着您不是因为头疼就是因为我想靠着”的抗议,给不知何方神圣的下一位医生写了信,火漆一封,连夜就寄了出去。

第二天又下了雪,莫扎特一看雪就心情不好,老觉得这个冬天怎么也过不去。萨列里陪着他在壁炉旁边窝了一上午,他看菜谱,而莫扎特则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神,门廊的铃铛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他们俩腿上盖的是同一条毯子,萨列里掀起他那一半的时候把睡着的莫扎特也弄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来了么……”

“你睡。”

莫扎特嗯了一声就也没管别的,拽着羊毛毯子又把眼睛闭上了。但是萨列里这么一出去就半天没回来,他本来也没敢踏实地睡,索性就爬起来走到客厅里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就跟刚进门肩膀上还盖了一层雪的大夫撞了个正着。

“罗森博格?!”

萨列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您看吧,我也觉得像。”

莫扎特打量了这位新来的大夫大概整整一分钟,第一眼还以为是罗森博格被约瑟夫二世从维也纳派过来把他们俩一起抓回去,随即意识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那位大夫正在往下脱外套,就露出了里面穿着的像灰白色连体秋衣一样的衣服,以及一头远比自己头发乱上二十倍的棕灰色卷发。

“凯,莫扎特。”萨列里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看了看:“莫扎特,凯。”

对这位看上去简直像是从中世纪穿越过来的医生,挺见多识广的两个人都有点无言以对,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凯忽然向着莫扎特走了两步,伸手就要去摸他的头。

莫扎特昨天被萨列里那两下给吓怕了,下意识就往乐师的背后一躲,凯也没介意,他的眼神看起来有点迷糊,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骨折?”

萨列里对这位看起来有点不靠谱但是莫名面善的大夫顿时肃然起敬,赶紧把两人都轰到客厅里面坐好,问:“您觉得是骨折?”

“对。”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闭着眼睛道:“错位了,就像是奶油汤上的柚子皮。”

“所以我现在的这些……都是因为它?”

“可能是吧,大概,那么一点——总是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啦,古希腊人说的,什么胆汁多了什么粘液又少了的那些。你总是觉得头疼吗,那里应该有点肿起来了。”

“这里?”莫扎特很小心地指了一下自己左半边脑袋:“是吗?可是这样的话我难道不应该是——整个头都破了个洞的那种吗?”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那种脑子都流出来的是——”

在看到莫扎特和萨列里难得统一的扭曲表情后,凯放弃了详细的描述:“嘛,总之就是很多小孩子才会有这样的骨折,像春天开叉的树枝一样。你在外面看不出来,但是时间长了之后它就开始发热发热发热——”

萨列里这次上手之前先用眼神征求一下莫扎特的同意,得到后者一个软绵绵的点头之后才摸索着摁上了他头的左侧,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弹奏一架几百年前珍藏的齐特尔琴。手指穿过柔软的头发,能够感受到高得不太正常的体温,再用一点劲儿,就能摸到肿块的形状了。

他大概一直是向右躺着睡的,这不太正常,如果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我应该会早点发现——萨列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怎么弄的?”

“可能是原来撞到了吧。”莫扎特很快地回答了一句,有点不自然地把视线避开了去,萨列里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不对,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连眼神都显得黯淡了:“我记不清了。”

他没细问,扭过头去看着凯,而后者便从善如流地继续解答:“有两种方法,第一个就是要把您的头发剃掉,全都剃掉——然后顺便再开颅手术用刀切开头皮把骨头拼回去,不过那都是小问题啦主要是头发,剃了的话可得长好一阵才能回来,得去买几顶帽子了,顺便一提您的头发可真够乱的。”

莫扎特拽了拽发尾,有点苦恼。

“重点不在这里吧。”萨列里把他的手拽下去,看了看完全在状况外要开始讨论发型问题的两个人:“莫扎特,我不是跟你吵架,但是——开颅,您当真的么?”

莫扎特转向了凯,用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头:“会疼么?您说的那个手术。”

换来了凯一阵猛烈的点头。

“那不要,第二个方法是什么?”莫扎特立马改口了:“我怕疼。”

“就是缠个绷带在头上,几个月,或是十几天的那种,让骨头重新长回去不要错位。”凯数着手指头比划了一下,随后端正肩膀做了个很严肃的姿势:“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是要像这样——不要乱动,多睡觉多吃东西,还有,要多吃鱼。”

萨列里顺手摸了根羽毛笔记了个便签:“鱼?”

“对,鱼。”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很多很多的鱼。”

沉默了半天的莫扎特忽然来了一句:“对了,凯,我头上的这个问题……”

“怎么?”

莫扎特说完第一声就没有下文了,犹豫了半天,这下连萨列里都看向了他。他咬了咬嘴唇,又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我头上这里,就只会影响身体,比如发烧、咳嗽什么的,对么?”

凯皱了皱眉,眼中忽然透出了医生那种精明而又极具窥视欲的神情:“理论上是这样,但是也不排除会有什么别的影响……怎么了?”

“比如?”

“鬼魂附身变成疯子。”

萨列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把凯接着说下去的欲望镇压下去,就直截了当地一句话:“会好?”

然后他就见到了这辈子看着最顺心的一个点头,来自凯。

“外面下雪了啊。”病人家属和大夫交谈甚欢,病人自己却有点有神天外。比起原来大夫们的含糊其辞,凯这次给出的消息算是最好的一个的了,但是莫扎特也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考之中,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凯:“马车都不能出来了,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啊?”

凯的注意力没放在这上面上,他正从一个破破烂烂的羊皮袋子里面往外抽绷带,并且在半空中将它们绕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顺口就说:“骑驴来的。”

……

“还他。”

“不。”

“还给他,我说真的。”

“我不!”

“……莫扎特先生。”萨列里第五遍重复了这句话,差一点就要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了,而他的音乐家还是一脸不为所动,牵着那头驴子完全没有撒手的意思。

“我都缠了这么丑的绷带了,我要奖励。”莫扎特再次把萨列里的国籍拿出来说事:“再说这还是您们意大利的习俗呢!”

最后是凯结束了他们这场差点又要打起来的争吵。

“我觉得你们还缺个管家。”驴被抢走而没法回家的凯毫不惊慌,他穿着那双打着补丁的大袜子很陶醉地在屋中转悠着,双臂伸开:“是的,你们需要一个管家,一个像政客一样的管家——”

于是从那天以后莫扎特就有了一头驴,而他们则多了一个管家。





“想去钓鱼。”某一天吃早饭的时候,莫扎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正在吃一个刚烤出来的可颂面包,略有点烫的酥皮和柔软内芯都非常可口,但是作为交换这些面包牺牲了好看的外形,比起羊角倒是更像畸形的陶土巴松管。

这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三个羊角包,加上煎蛋炒杂碎和牛奶,这已经差不多是原来一天的饭量了。

坐在他对面的萨列里抹奶酪的手抖了一下:“湖还没解冻呢。”

不过眼见着也快了,虽然这几天仍旧不是下雨就是下雪,但冬天最冷的时候总还是快要过去了。

“但是咱们每天吃的鱼是哪里来的呢,我以为就是在湖里钓的,但好像刺又没有我爸说的那么多。是集市上买的么?那它们也总得有个地方来啊……您是不是背着我去钓鱼了?”莫扎特低声念叨了几句,有点沮丧:“那可以滑冰么?”

萨列里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打量着难得显得神采奕奕的音乐家:头上固位的绷带昨天已经被拆下来了,大概是为了庆祝头和头发重获自由,莫扎特今天起得很早——天知道原来让他离开床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他们到小镇上已经两个月、还是三个月?萨列里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而他从维也纳拐回来的病人也以几乎可以分辨的速度在好转,慢慢地从死亡笼罩的阴霾了走出来。外面分明是阴天,紧靠着窗户的早餐桌也照不到什么阳光,萨列里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们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小太阳,到处都是暖的。

感谢凯,感谢煎鱼——不考虑之后一段时间发生的种种的话,萨列里对此还是由衷感到高兴的。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得像十六岁一样。”

萨列里本来以为莫扎特会趁机再要求出去转转,虽然不得不考虑这位在屋里养病被闷坏了的小天才很有可能一出门,马上就骑着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可能性,但毕竟已经快三个月了,而他的病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如果现在莫扎特再说想出门的话萨列里是不会拒绝的。

他们可以去湖边走走,或者去集市也好,新鲜空气总是很有好处。

但是没想到莫扎特什么也没说,他吃完早餐后推开盘子上半身趴到了桌子上,努力地伸长手臂,像是一只因为伸懒腰而过度拉长的猫,他把萨列里手里的勺子抢过来:“我觉得好多了,所以想给您一个惊喜。”

萨列里一愣:“什么?”

莫扎特因为他这难得的一愣,眼睛都笑得有点眯起来,就差原地转个圈了:“想做个东西给您,现在保密——所以从现在开始厨房是我的啦。”

而后者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莫扎特所说的“做点东西”是指做点吃的,而不是要给他写个曲子什么的表示谢意,谢天谢地,天知道之前有多少个夜晚他都是枕着莫扎特的手稿睡着的。

萨列里还想争辩一下鉴于他们只有一个厨房,而那里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一旦着火就意味他们要露宿街头了,但莫扎特显然不介意这个,半推半赶地把他从早餐桌边直接轰到客厅,摁在了钢琴面前。

“再说,您的谱子还没写完。”莫扎特还挺贴心地塞给了萨列里一支鹅毛笔,在一溜烟儿转身跑去厨房之前对他和善地眨了眨眼睛:“陛下等着您交作业呢。”




那天厨房中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动此起彼伏,一直绵延到下午日落时分,最后萨列里终于忍不住跑去厨房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是怕房子被烧了,二是提醒他那浪漫主义过分了的音乐家注意身体,不要真把自己当成十六岁的小伙子。

他走进去就看见莫扎特侧对着自己,系着一条看上去有点滑稽的棕色围裙,正微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手中的东西,那柔软的蜜金色头发已经快要长到肩膀了,在向晚时色彩偏于金红的阳光中呈现出了一种近乎于灿烂的色彩。

那是一种能与周围融为一体的和谐色调——与这个有点古老的厨房、粗糙的哑灰色墙壁和窗外冬末日落的风景,却又比一切的一切都更明丽,发着光却不刺眼。

那一刻萨列里终于相信了莫扎特不再是个病人,不再是在维也纳的深夜用微弱气音说着“带我走”的放荡疯子了,也许病势还有些许残存,但已然不再像原来那般嚣张。因为莫扎特现在站在那里,就好像是……生命本身一样。

那样的画面是好看的,极好看也极温暖,萨列里忍不住向他走了几步,就像是一个刚穿越风雪的旅人渴望去靠近炭火。

随即他注意到音乐家的嘴角沾着一点深色的巧克力酱,那位置就有点危险了,离嘴唇太近——莫扎特在专心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抿着一点嘴,那柔软、温润得像是一朵玫瑰花的嘴唇在病愈后血色渐暖。

萨列里觉得自己的心口莫名地抽动了一下,他承认他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了,而极为隐晦的说,甚至是被取悦了。

属于那个宫廷乐师的好修养告诉他别动,不能动——但感性的那一部分却不是这样说的,你已经不在维也纳了也不是乐师了对么你可以去做你想要的一切不是么,那个想法恍惚而诱人,萨列里没有拒绝。

而莫扎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也许是知道房子中平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缘故,他一丁点儿防备都没有,回过头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

萨列里伸出手去,想替他擦去嘴角的糖浆,而在指尖触碰到柔软皮肤的下一秒却被更温热的东西包裹住了,濡湿的触感就像是一簇从指尖燃起来的火焰,以快得可怕的速度烧遍了四肢百骸——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那些濒临越界的悸动曾经是有过的,但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直白露骨。

他们之间距离靠得不正常的近,越来越近——太近了,近到这时候他们都产生了片刻的恍惚,好像眼睛生来就是为了凝视对方的脸庞,此时一下也舍不得眨。像是忽然间真空缺氧的大脑一片寸草不生,再天才的回路也想不出除了接吻之外他们还应该做什么,又还能够做什么。

萨列里看着他的音乐家在轻咬了一下自己指尖后松开了口,这给了他一刻喘息的时间,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抽回手又紧着向后退了两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波澜不惊。他做得很成功,因为紧接着他便看见莫扎特眼中多了一分黯淡,转过身去侧对着他轻声说:“我自己来就好。”

然而那却是错觉般的一闪而过,下一秒就了无痕迹。

刚才不正常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萨列里有点不自然地整了整了领子:“您做了什么?”

莫扎特向来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他就像是大海一样情感汪洋恣意,高兴的时候就像是全世界的玫瑰花都同时盛开了一样,现在就是高兴,即使刚才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也没能影响他旧病初愈的兴奋。

“啊——”他踮起脚尖用一只手捂住了萨列里的眼睛,示意对方张开嘴,而后者在视线被遮挡住的前一刻瞥见了勺子上一个外形抽象的圆球,下一秒,口腔中就被香浓的巧克力味填满了。

咬开外面的巧克力脆皮之后,里面就碰到了坚果蛋糕绵软细腻的触感——那是杏和榛子的清香,紧接着再往深处走,还带着一点温热的巧克力糖浆就如同火山熔岩般流了出来。

那口感非常的……美,富丽堂皇又充满了新奇的戏剧感,就像是一团层叠起伏花腔绚丽的女高音咏叹调,非常美味,即便是对一个多年钟情甜食的人来说也十分惊艳。

“就是有点丑,但还是让我做了差不多一整天。”莫扎特又舀起来一个巧克力球,嫌弃地盯着它那坑洼不平的表皮叹了口气,随即,便用那双落了夕阳光辉的眼睛看向了身边的人:“萨列里,您喜欢它么?”

“我……”萨列里短暂地语塞了,他舔了一下嘴唇,试图在脑海中寻找出一句合适的语言来形容,但最终是无功而返。

最后,他说:“这让我想到了您。”

“赞美?”

萨列里回避了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您知道的。”

莫扎特听到这句话时好像是笑了一下,但很快那明亮的神色就泯去了,他已经不再像是年轻的时候了,偶尔不笑了,表情就稍微显得有点阴郁。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萨列里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做好的巧克力球正在逐渐冷却、变得脆硬起来,但是谁都没有再去吃上一个。

“有件事你一直没告诉过我。”

像是急于打破这样沉闷的气氛似的,萨列里再次挑起了一个话题,他的手轻轻地在莫扎特肩膀上拍了一下,以一个谨慎而礼节的动作:“你头上的骨折到底是怎么回事?”

萨列里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才问了这个问题,他还记得在凯第一次提到这件事时音乐家一闪而过的表情——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的回忆,是那种哪怕早已经妥帖地藏好了,再被触碰时仍然会觉得疼痛的旧伤。听到这句话时他能够看到莫扎特的背影明显僵硬了一下,像是一棵在霜雪中被冻住了的树。

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莫扎特忽然开了口:“去年。”

音乐家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轻而分明,像是外面烟青色的冻湖一样带着一股不自知的冷意:“——1971年9月30日。”

“什么?”

“您不记得了么?”莫扎特垂下了视线,右手搭在台子上混乱地敲着,似乎在弹一段破碎的狂想曲:“原来答应过我的。”

萨列里之前没想到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他皱着眉回忆了片刻,去年九月份,秋天——印象中那时候音乐家的身体已经不怎么好了,开始变得憔悴、消瘦又不顾一切地疯狂工作,连指挥乐队的时候都带了一股疯癫的意味。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莫扎特说的那一天是他最后一部歌剧魔笛首次演出的日子。

“您答应我要去看魔笛的首演的,我可发了三封邀请函呢。”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轻得像是气音:“那天我从黄昏的时候就开始等,您以前一向来得很早,不是么?但是那一整晚您都没有来过,一直到演出结束以后都没有。”

莫扎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他在关门后的剧院门口坐了很久,一直到夜深人静时分,没什么想要回家的欲望,直到他最终想起了喝酒——就摇摇晃晃地牵着驴走回了家,康斯坦斯不在家,大概是受够了他的疯癫,早已经不辞而别。

萨列里闭了一下眼睛,叹气:“我很抱歉。”

“不,不,这没什么。”音乐家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您当然可以不来看我啦,当然可以,如果不喜欢的话。”

“我并非此意。”萨列里不知道如果现在告诉莫扎特魔笛的手稿他整整看过六遍,还在枕头底下枕了几个月,会不会让音乐家开心一些。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想过对方会如此在意自己的看法、在意自己的出席,甚至每一场演出都会为他预留最好的位置——莫扎特从来不是那种天才而不自知的艺术家。

“回了家我就开始喝酒啦,不记得喝了多少——后来又拿了根羽毛笔开始指挥,我记不清了,就好像是还没从音乐厅里面走出来似的,然后把手边能看见的所有谱子都烧了。”莫扎特闭上眼睛,食指转了两圈指着自己的头:“大概就是那天晚上喝多磕在钢琴上了,第二天邻居说我差一点把房子烧掉。”

“您不该这么莽撞。”萨列里避重就轻,低声道:“那些乐谱是不小的损失。”

莫扎特一笑:“损失?我可不这么觉得,毕竟演出的时候喝倒彩的人那么多,宫廷里的人厌恶我的音乐。”

“没想到你还会在意他们。”

“是啊,我在意的不是他们。”这个回答换来了莫扎特笑容的加深,他的目光极深也极为急切,似乎就此要用眼神去穿透对面那人疏离而冷静的表象,直把最柔软的芯都剖开剜出:“那您呢?萨列里,您也不喜欢我的音乐?”

这个问题萨列里知道自己可以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每次莫扎特指挥的演出之后他都会带头称赞,这无可厚非,但他同样知道对方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强迫自己去直视那双执拗的棕色眼睛,哪怕即便是对视,都会让他感到想要流泪的刺痛。

“……还有我,是么?”

这太过了。

他们之间本来是有一道界限在的,在他们在后宫诱逃的排练厅初次相遇时就被画下了,维持现状就可以相安无事。就像是那个巧克力球的外壳,不再往深,就永远不会淹没在那无尽滚烫的黑暗之中。而他一直恪守的界限却日渐崩塌,从他答应带莫扎特一起离开,从他们住在一起之后。

宛如不见底的泥淖,挣扎与呼喊都无用,而他还在用最后一丝理智想让自己全身而退。

他想告诉莫扎特他爱他的音乐爱得要死,爱到会在音乐会后抄着乐谱整夜失眠,渴求如同沙漠旅人看到的第一捧清凉泉水,又像是麻风病人仰望耶稣的圣光那般向往而遥不可及。

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还存在着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同时将他内心中最美与最阴暗的部分同时勾出来,想在盛开的玫瑰花田中拥抱他的音乐家、亲吻那柔软的嘴唇与上帝祝福过的双手,穷尽语言的极限去赞美那比生命本身更明亮的音符。而同时又无法控制地被这样强烈的美与渴望刺伤,从疼痛中滋长出嫉妒与缠绵的恨意——

而讽刺的是世界上竟然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描述带着恨的深爱究竟是何种模样。

所以萨列里什么也没说,只以沉默作答。

“您不愿意说么?”

有那么一瞬间萨列里以为莫扎特要跳起来、气急败坏地把手边那个白瓷盘子扫到地上去,然而当愤怒与克制两种情绪互不相让、彼此冲击的那一刻,却融合出了一种令人悲伤的平静。莫扎特看了他半天,那目光深处的意味近乎于留恋,却又迅速变得又轻又冷,紧接着,突然挑着嘴角笑了起来。

但莫扎特还是摔了那个盘子,他把它拿起来扔在了桌面而不是地上,又接近于是急功近利地握住了散碎的瓷片,五指紧攥到血都流不下来。

萨列里在莫扎特快步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拽了他一把,换来了后者一个面无表情的回头,随即他的音乐家又很快抽身离开——现在能看到血的颜色了,落在地面上那殷红并不是太显眼,慢慢地滴出了一段离开的脚步。

可是从始至终,他都只能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莫扎特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非常、非常的可怕——以至于当他挣扎着从黑暗中睁开眼睛之后,仍然忘记不了那种寒意彻骨的颤栗。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想从身边捕捉到一丁点光亮和温度,蜡烛、月光,任何能让他感到安全的什么都好,但是身边什么都没有,而潮水一般的恐惧几乎是在同时就席卷了全身。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用汗津津的双手紧攥着床单,占据全部感官的都是震耳欲聋的心跳与血液不安的鼓噪,反反复复,似乎永远不会终止。

上帝啊——

更可怕的是莫扎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去回忆那个梦,即便是醒来,他依然觉得自己的灵魂漂浮在身体之外某个冷而虚无的地方,似乎那个梦、又或者说是回忆,本身的内容已经无关紧要,而是成为了一个预兆,一条对于过去与未来的诡秘暗语。梦里的他看到了,读懂了,就已经恐惧到了无以复加。

而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设法让自己安静了下来,作为交换的是手边一小片被血沾湿的床单。莫扎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脱力地把自己在柔软的被褥中蜷缩成一团,抱紧了一条失去温度的毛毯。

后知后觉,他回味着,才在黑暗中逐渐明白梦中扰人的并非恐惧,而世间也许也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一个已死之人感到害怕。

所以那不是恐惧,而是悲伤。

无穷无尽的悲伤和孤独。

人从来就是懂得趋避利害的动物,原来生病的时候还不觉得太难熬,然而尝到康复的感觉后再次体验病痛——哪怕只是不及原来十分之一,也会变得加倍得让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何,原来早已在鱼、阳光与静养中痊愈的疾病又突然来势汹汹地在这一夜复发,莫扎特把自己蜷得更紧了一些,他觉得疼,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钝痛,像是整个人被绑住手脚扔进了冰冻的湖水里,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在刺骨的寒冷中往越来越黑的地方沉,一丝光、一丝热度都没有。

“带我走……”

他就这么下意识地说出了声,时间恍惚间又回到了他在维也纳的家中,刚过午夜的昏暗烛火中酒气未散,他踉跄着从病榻上站起,挣扎着向着他的访客走去,带着某种穷途末路的固执,直到再一次相遇的时候才终于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抱住他的那个人身上有宫廷中香椒兰的气味,很淡,被粘在了裁剪得体的礼服的衣角,优雅得近乎于刻板,但莫扎特知道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的宫廷乐师那天穿着深色的斗篷,很厚实,但还是能感受到体温的热度,像是安静地把翅膀垂下来的鹰,濒死之人的感觉总是意外地变得飘渺而难以捉摸,可他就是觉得安心。

然后萨列里说,“好。”

好。

就为了这一个字,一个轻而安定的音节,他就还舍不得死,就还愿意从最深最冷的湖水中挣扎上来,冒出水面,再呼吸一口晒过阳光的空气。

莫扎特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走出屋门去,整栋房子静得像是陷入了一个深甜黑暗的梦境,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他在夜色中摸索着走,而对面隔着一条短短的回廊,有暖色的烛光从门缝中透了出来。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中的疼痛与寒冷,然而那些却忽然间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在梦游,而脚底冰凉的触觉感与身周粘稠的黑暗又在提醒着此时并未梦靥。莫扎特走到那扇房门前把它推开,暖黄色的光几乎是扑面而来。

就是这儿了,也只有这儿了。

在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萨列里也没有睡,他的宫廷乐师正点着蜡烛坐在床边,削瘦的剪影几乎要与窗外无尽的夜色融为一体,微低着头,姿态看上去像是祈祷又近乎于忏悔。

然后那个身影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问,似乎就确信他会来,就在等着他过来一般。

莫扎特在房间的中间站定了,他们中间尚且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说话时带着一点鼻音,语气却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我做噩梦了。”

然后他对着萨列里伸出了双臂,平平地张着,像是一个迷路离家的固执孩子。

“——抱。”

抱我。

萨列里吹熄了最后一截蜡烛。

他不知道如果那时候萨列里没有这么做他要怎么办,又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这样的可能,那一刻莫扎特只是非常、非常全神贯注地把自己嵌进了对方的怀抱中,想象自己是一块扔到奶油浓汤里面的柚子皮,能够浸泡在这没顶的温暖中慢慢睡去。

整个世界就在这一刻安静下来,而脑海中梦境残留下来的,那些声嘶力竭呼喊着的声音、纷乱的音符、断裂破碎的记忆都在同时崩塌成了无数尖锐的碎片,从身周倾泻而下。

但是他不会疼了,也不会再被割伤,因为他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

很快,萨列里就感到肩膀上濡湿的触感。

靠在他怀里的音乐家哭得一点儿都不投入,就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落,一点抽噎的声音都没有。莫扎特半张脸都快埋进萨列里的肩窝里了,却还是拼命地睁大着眼睛,那湿润的棕色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在泪水完全占满眼眶时他才慢慢地合上了眼,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呜咽。

“梦到什么了?”

萨列里把他的左手拉过来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上,现在他们的手上都被血弄得有点潮湿了,身边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像是两个疯子——也许就是两个疯子。

他这么问出了口,但是下一秒萨列里就想说他根本不想知道莫扎特的答案,一丁点儿都不想知道,那些都显得不再重要。

如果现在莫扎特再问他下午的那个问题,萨列里知道自己会给他一个回答。

但那也已经无关紧要。

被吹灭的蜡烛已经冷却,窗外的月光匆匆穿过花楸的枯枝与漫山遍野荒芜的枯草,却始终透不过厚重的帘幕,而他们在这个几乎与一切繁华喧嚣的地方,在春日来临之前冬天最后不肯消融的寒冷中拥抱着。

莫扎特说:“我不记得了。”

泪水滴落的声音渐行渐弱,被温软的夜色揉成了一响几近无声的叹息,最终归于长夜漫漫的寂静之中,不再被记起。

就如同他们自己一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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