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海狸

于是转身向饭碗走去

【MOR】在第三十六年/Delusion of 1792

一年多前肝的一个长篇,写完之后就放硬盘没动过了,后来被咏华训了一顿自我反思了一下还是决定慢慢放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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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rning】

*CP向:萨莫萨(无差)

*已完结长篇

*严重篡改历史

*安稳甜腻的种田文

*糖、HE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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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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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入膏肓的人最像天才也最接近疯子,大概是因为灵魂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从饱受痛苦的身体中逃脱出来,幻想和现实开始分裂,彼此势不两立——回忆开始挤占了现下实实在在的感官,一切都变得如此的光怪陆离。

他能够记起来宫廷里香椒兰馥郁芬芳的味道,双簧管和富丽堂皇的管风琴,记得鼻子敲碰琴键时的钝痛;记得伤心之地巴黎的阳光和雨水,也同样记得维也纳乐池与观众席中喧嚣的同样经久不息。

偶尔甚至还能记起小时候家乡的雪,在萨尔兹堡,冬天很冷,雪粒飘落下来的时候却又碎又脆,像是漫天飞扬的白沙。而他那时候只有六岁,一个人沿着粮食街道9号那窄窄的砖街往外走,眼前被蒙着白绸布条,世界是白的,眼里也全都是白的,再往前走,风就忽然吹了起来。

——呼的一下吹了进来。

莫扎特皱了皱眉,用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此时的风并非来自记忆,而是现下真切的现实,马车的帘子被从外面掀开了,吹来的冬风带着不知是雪还是水汽的湿意。

冷,他想。

然后下一秒风就停下了,被关在了马车外面。

他含糊地嘟囔了些什么,无意识地把自己往厚重的毯子里又缩了一点,敷在头上的防风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眼前。从马车外面钻进来的人帮他把带子扶回额头上去,又摸一下,莫扎特觉得眼前亮起来一点了,却又还不想睁开眼睛。

“还好么?”

那人这么问他,声音有一点哑,深棕色的发尾上沾了一点糖霜似的雪。即使在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的时候也不再多问,那触碰点到为止,指尖从额头上擦过的触感是与冬日风雪截然不同的柔和暖意。



他们坐着大概是全欧洲最慢的马车,原本三五天行程被硬生生地走出了半月有余。莫扎特觉得这绝对是他这辈子中最长的半个月,作为一个病人——即使音乐家也不能免俗,他变得几乎又疯又痴。在这趟旅途中,他起码有一百次坚信自己在十分钟后就会死去,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日出。

留遗愿是件很不可靠的事情,更何况他现在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即便写了遗书也是没有人理睬的。故而在这一百多次死亡幻觉中,他起码抓紧时间跟萨列里表白了七十次,十足像个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疯子,但即便是这样,莫扎特也似乎十分肯定对方在超过一半的次数中给了自己肯定的回答。

回应的语气就像是刚才那句问候一般,有些疏离,在梦境的回忆中却有着不容辩驳的清晰。

马车印过初下的白雪,摇摇晃晃地缓步前行,车辙蜿蜒压着道边桧柏的落叶。离开繁华的城市后,随着他们行程的一路的西,空气中次第带出了大西洋水汽的温润,白雪不消,寒冷依旧,阳光却在以可感知的幅度逐渐变得酥软而明朗。

这样的阳光是能让枯骨也暖起来的,对于一个久病缠身的人来说,虽然不能治愈疼痛,但多多少少,还是会觉得很舒服。这似乎也成为了除去数不清次数的表白之外,这场漫长的旅程中,在病痛里的忙里偷闲之下唯一值得享受的东西了。

而在他们离开维也纳,到达哈尔施塔特古镇的那一刻,所有这些疼痛、孤独与濒临死亡的恐惧,似乎永无休止的舟车劳顿,一切一切的,都像是一场荒诞而遥远的梦境。

在他再一次感受到阳光照射在身上的时候全部烟消云散。

现在是1792年1月,奥地利最冷的冬季,一个沃尔夫冈•莫扎特生命中本不该存在的年月。



萨列里觉得自己这辈子肯定是要下地狱的,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演奏厅,假使有的话,就凭他这十几年做过的事情,拿下那里的首席指挥家职位绝对绰绰有余。

他无数次地给自己催眠,告诉自己他现在驾的是一辆灵车,缠着黑纱车头上挂一截接骨木往坟场里走的那种。车厢里什么都没有,只不是一具棺材中躺着的死尸,无声无息不说话也睁不开眼睛一个月前就已经死透了的那种。

然后下一秒,那具有着蜜金色头发的死尸就从羊剪绒的棺材里扒开盖钻了出来,从后面凑近过来,哆哆嗦嗦地把手伸进他的斗篷领口里取暖,一边含糊着声音说:“好冷。”说话的时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贴上皮肤的手比冰雪更冷,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是萨列里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莫扎特即使是死了,也远远比大多数正常人的存在感更强。

“冷你就别出来。”萨列里皱着眉,就想把不安分地钻出来的病人重新塞回车厢里去。

莫扎特摇了摇头,他不明白为什么即便马车外要比里面冷上很多,萨列里还是更倾向于待在外面坐在车夫身边,而不是跟他一起缩在温暖的毯子和炭火小炉旁边。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对方神情有点冷的侧脸上,忽然挺认真地说了句:“别这样,我还没要死了呢。”

这回萨列里连神色都没变,只是以一种神父做亡灵弥撒似的语气慢慢地说:“不,莫扎特,你已经死了。”

“啊……”这下他笑出了声来,又因为浓重的鼻音,那笑声听上去更像是一声沙哑的叹息:“拜您所赐。”



1791年12月初,萨列里曾经在这位音乐家离世前几日的傍晚到住处拜访过他一次。

那里奢华精致的外壳还在,里面的芯却已经被掏空了,成了一颗逐渐腐朽的果实,印证了外界关于莫扎特生活穷困潦倒的传言不假。而探病也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当你是一位不怎么受到欢迎的访客时。

他一点都不怀疑这栋房子里的女主人,康斯坦斯,下一秒就会拿起桌子上随便哪个空葡萄酒瓶把自己赶出去,毕竟空掉的瓶子那么多,足以把他从门口一直打出这条街道。萨列里在此之前并不知道莫扎特还染过酗酒的问题。

康斯坦斯大概不知道他此行是受了莫扎特的邀请,当然,如果拿张缠在毛驴口嚼子上面、晃晃悠悠地送到他门前的小纸条也算是“邀请函”的话。

屋内的气氛一度剑拔弩张,直到那位音乐家挣扎地想从床上起来。莫扎特一向是很活泼的,指挥乐队都像是在跳舞,在维也纳宫廷里呆不了半天就会因为不能蹦蹦跳跳而闷得心情烦躁,待在床上使他变得极度抑郁。萨列里伸出手去扶他,本来只是扶,随后又在莫扎特将全部重量都靠过来之后变成了一个拥抱。

拥抱,且双手相握。

萨列里也曾经好奇于这双上帝亲吻过的双手,神造的圣物、达芬奇绝对不愿意放弃的解剖样品——因为他们不曾握手,即使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们的关系十分接近于是“朋友”。而当他真正触碰到这双手时它已经过了最好的时日,不能再轻盈地游走于黑白键之上,疲劳与疾病抽干了所有鲜活的血肉,只剩下瘦骨支离。

当他们双手交握的时候,萨列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将自己的生命分过去给音乐家的欲望,这让他知道了两件事,第一是自己的愧疚,这个显而易见;第二件,似乎比第一件事还要更明显一些,那就是莫扎特快要死了。

这个事实让他陷入了某种混合了狂喜与悲痛的复杂情绪中,导致有那么一会儿,在康斯坦斯离开去找大夫、他们两人在这间光线昏暗的房间中独处的时候,萨列里的理智短暂地离开了他。

——多痛苦啊,但是这痛苦又是那么的美好。

“您来啦,萨列里。”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终于安心了一般,低声问:“您还好么?”

萨列里想扶他坐下,然而莫扎特好像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不愿意让距离的远离削弱这段对话的分量。他还是像个树袋熊一样地挂在萨列里身上,分明他才是病重的那一个,此时看上去却分外显得游刃有余。

你现在看上去很不好。

萨列里心里是这么想的,说出口,却变成了:“比你好。”

这句不冷不热的话换来了对方的几声咳嗽和一声笑,莫扎特道:“您终于说实话了。”

也不完全是实话。

萨列里下意识还是想往后躲,事实上他已经后悔今天赴约来这里了,他收回莫扎特是上帝的使者的那句话,这个小个子的音乐家绝对是个恶魔,什么时候都是,哪怕像现在这样只剩一口气儿了还是能把自己折磨得够呛。

“你让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有片刻的沉默,他像是有点恍惚,并没有意识到萨列里所说的话的意思:“您难道不是来看我的么?”

半晌都没有得到回答,莫扎特轻轻地喘着气,想了一会儿,才从病中混乱繁杂的记忆里辨清出了现在情形的前因后果——是的,是自己请萨列里过来的,不然的话,莫扎特都不敢确定宫廷乐师会不会在死前再来看他一次。

 “……带我走。”

刚开始,萨列里觉得对方是已经神志不清地把自己认成了死神,直到这位病中的音乐家抬起头,用那双蒙尘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目光明亮得全然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就像是日落前最后的灿烂,有无法遮挡的阳光正试图从尘埃之中挣脱而出。

“——带我离开这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被这句话中所隐含的意味刺伤了,被火焰灼烧般地想要猝然逃离,但是他逃不走,莫扎特拽着他,用那种濒死中孤注一掷的力气。萨列里舍不得抽开手,也没有人舍得对一个病人如此不温柔,他低下头去想看对方眼中的神情,但莫扎特却只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那眉眼间的神情是悲伤的,苍白的脸上分明地刻着泪痕,语气绝望而又柔软。

可是却还在笑。

比天使更美,比魔鬼更狠毒的笑容——耀武扬威地展示着他的胜券在握。

萨列里明白,他的音乐家那时说出口的根本就不是一个请求,因为莫扎特从来就没有一刻怀疑过他会答应的这个事实。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莫扎特没有参与,他正在萨列里的家中藏着病得昏天黑地,将剩下所有要操心的事情统统丢给了这位宫廷乐师。

而萨列里则伪造了莫扎特的死亡,用一场堪称完美的假死同时愚弄了民众、宫廷、教会与整个维也纳。当一座空灵柩被覆盖着黑绸从莫扎特的房子中抬出,火绒草白花堆积,安魂曲响彻细雪阴霾的天空之时,本该躺在棺材里的音乐家正窝在他仇敌的床上,有精神得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地看着萨列里收拾行李,并且埋怨着对方没有去出席自己的葬礼。

而萨列里向约瑟夫二世请了无限期的年假,并且深切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能再回来工作的一天,他预定了最平稳的马车与沿途旅店,并再三确定过了店主中没有类似韦伯一家的存在。在七天后他们离开了这座喧嚣的城市,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一路向着西面海洋的方向出发,此时再回首,四下草木萧瑟、薄雪覆盖,早已经看不出任何熟悉的痕迹。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月前的种种,就皆如同一个奋不顾身的噩梦,他无数次奋力想要从泥淖中抽身而出,最终却只是越陷越深。



“到哪儿了?”被摸着额头试了回体温之后莫扎特终于睡醒了,他探出头看看外面,防风带就挂在他眼睛前面半掉不掉的,视线因此而有点模糊。他昏睡过了多数日子,对时间的推移几乎丧失了概念,连什么时候是在道边旅店什么时候在马车上都不甚清楚。

“困……”问罢,莫扎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明明小时候在马车上一点儿都睡不着的。”

他只知道外面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乡野间那种从覆盖着白雪的麦田之前挤出的小路,马车轮子下砖板路的质感更粗糙也更颠簸,略略有上坡的感觉,向外面看去,远处逐渐有了房屋的轮廓。

风雪将所有鲜艳的色彩都模糊了痕迹,一切皆是灰蒙蒙的,变得黯淡而柔和。他能够看出小镇上的房子有着米黄的砖墙,像是一块块涂满了杏子酱的萨赫蛋糕,顶子覆着白雪,是锈红色的?莫扎特这么猜着,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又或者说从某一刻开始,去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

旅程的最后一段时间,难得回到了车厢里的另一位旅伴正坐在他身边,中间能隔多远就有多远。谈话进行到这里的时候萨列里探身向外面的车夫问了些什么,两人的口音都极为奇怪,又或者说带着意大利味的德语本来就很奇怪。

交谈结束后,萨列里转过头来解释道:“我们马上就能看见一个湖,然后就到了。”停顿了一下,他又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对吧?”

莫扎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但是被厚围巾裹着脖子,这个动作做得有些艰难。

“那些房顶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萨列里也冒出头去看了一眼那堆全白的房顶,回忆了一下,道:“橘色。”

“所以你原来来过这儿了?”

这次宫廷乐师把头扭过去直接假装没听见,莫扎特觉得有点委屈,撇了撇嘴,也不说话了,萨列里——他现在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原来认识的那个人了,在改去精致的黑礼服、胸花和精心打理的长发之后,显得更随意也更真实,但是都很好看。

沉默了几秒,莫扎特还是没忍住,想要隔着他们中间那一点距离戳戳萨列里:“我好不容易清醒一会儿,您还不理我。”

按照经验来说莫扎特一般能保持清醒几十分钟,就算不错的了,但是萨列里倒是情愿他一直睡着。

“我们在意大利么?”事与愿违,没睡的莫扎特又问:“莱尼亚戈,还是威尼斯?”

萨列里没有回答,只是说:“湖。”

然后莫扎特马上就不说话了,转头去看湖。

那个湖出现的时机有点突然,猝不及防地就撞进了视线里,甚至刚开始的几秒萨列里还在因为担心雪盲而想去遮住身边人的眼睛。但是他们到达的时候天色尚且阴霾,雪下着,风还在吹,却分毫吹不动远处苍青色山脉之上的积雪与浓雾,湖水已经结冰,整个画面都被浓郁的青、灰与雾白笼罩着,紧接着,一切都开始变得鲜活了起来。

一边是湖水与山脉,一边是街巷中鳞次栉比的屋檐。

就好像是上一秒他们还在遥遥地望着那个镇子,下一秒,马车就已经行驶在了小镇蜿蜒曲折的街道上了。出现在眼前的是灰米色的粗糙砖墙、栅栏与房屋前枯萎的靛色蒲菊,大概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人烟并不显得兴旺,哪怕是这样小的雪都能将行人的足迹掩盖如新。

对于莫扎特来说此时是难得的惊艳,他是从小就见多了宫廷的繁华绮丽的,这辈子遇过最美的东西莫过于自己的音乐,故而觉得自己很少能被什么美的东西触动。然而此时此刻却还是怔怔地看着外面,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而对于萨列里来说现在是旧地重游,但这处的风景比记忆中更美,又也许是因为上次见到这般景象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年纪尚轻,并未有像现在这样复杂缠绵的心境。

结果看着看着风景,萨列里就觉得肩膀上一沉,不用扭头,他就知道莫扎特又挪过来靠在自己身上了。这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去检查他那不听话又黏人得要命的病人毯子盖好了没有——盖好了,眼睛眯缝着又犯困了的样子。

又过了不短时间,直到马车在一幢房子前停稳,男佣出来帮他们搬行李箱的时候萨列里才把迷糊着的莫扎特叫起来,就几步路,他还是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莫扎特披上,拉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不知是因为发烧烧晕乎了还是真的很信任,后者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就这么乖乖地任由他牵着手慢慢往前走,乖得很,又粘糊得像个极年幼的孩子,十指都紧紧地扣着。

他们一起向前走着,就好像是两个从风雪中回家的旅人。这场漫长的旅行以他们肩并肩走入一室温暖中告终,身后是一月份苍茫霜冻的冰雪,而面前,受够了寒意的皮肤已经能够感受到从打开房门中冒出来的湿润暖意,正无声叫嚣着渴望与愉悦。

有那么一瞬间萨列里很想回过头去看看他们来时的路,他有些想要退缩了,到了门前却又觉得近乡情怯,然而他也清晰地知道雪还一直下着,不仅是马车的车辙,恐怕连他们走来的脚印都已经再次被新雪覆盖。

他永远都做不到莫扎特那么潇洒到了任性的程度,但是也正是因为他的音乐家,那个在斗篷下用那双被上帝祝福过的手与自己相扣的音乐天才——萨列里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头了。

进入门廊的时候,萨列里终于忍不住低声说:“你不应该这样的。”

“什么?”那双棕色的眼睛睁开了,事实证明莫扎特没在梦游,进入房子之后他甚至都没往周围看上一眼,就这么直直地盯着萨列里看。

“不该什么都不问就跟我走。”萨列里的视线飘忽了一下,他并不喜欢这样直接的对视,声音也放低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一个跟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仇人?”莫扎特一笑,那模样单纯得不谙世事,但萨列里知道该死的他什么都知道,自己心里想的那一切——那些嫉妒、挣扎和恨意,眼前这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萨列里这时候很想掐死他,但是也知道自己下不了手,就只能说说,说的时候还不敢看着莫扎特的眼睛:“你不了解我的。”他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关在这里……伤害你么?”

比如毁掉你那双弹琴谱曲的手,手指一根一根地折断,再弄聋你的双耳,让你再也听不见音乐甚至是声音,再也写不出哪怕一个最简单的音符。那时候就妄论是上帝的宠儿,不过一件坏掉的工具而已。这些他都想过,萨列里知道自己心里是有这么一块儿阴暗的地方的,他现在也快疯了,整整一个月,他都在为之前那一时的鬼迷心窍付出代价。

莫扎特对此沉默了一会儿,燃烧得正旺火炉使整个屋子温暖无比,融化的雪与蒸汽让他的双眼看起来湿漉漉的。

他又笑了一下,说:“不怕,你舍不得。”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被濒临崩溃的萨列里关到地下室里去了。



紧接着萨列里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天,疯癫、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老宅中游荡,与一具行尸走肉无异。当他再次从煎熬的困顿中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黄昏的时分,他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已经真切地过去了——于是下一刻他便发疯了似的冲向地下室,拿钥匙开锁的时候手都控制不住地在抖。

打开门的时候莫扎特正坐在地上看着什么东西,与慌乱仓皇的始作俑者相比反而气定神闲,完全没有被囚禁之后的慌张与不安。地上还凌乱地放着好些东西,堆了一堆,看来这段时间他曾经翻过这里的储物。

地下室中极冷,也几乎没有光,他几乎是被萨列里拿进来的蜡烛晃到了。看清来人之后莫扎特挥了挥手里拿的纸张,是一摞手写的乐谱,很旧的那种,纸张都因为长年的积灰而变得脆而泛黄,上面的字迹稚气未脱。

“您去过圣马可音乐学校?从来没听您说起过呀。”

而那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你……”萨列里一哽,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莫扎特对他笑了笑,摇摇晃晃地想要撑着地站起来,紧接着就两眼一闭身体失控地软倒了下去。萨列里那一刻连烛台都不要了仓促往地上一扔,往前紧着走了几步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把人给抱住了,温柔地搂着,一点儿都不敢大意。

一整天的滴水未进加上没有进食,对于一个本身就重病的人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莫扎特现在的脸色惨白得要命,即便是昏睡时,也因为高烧而紧皱着眉,嘴唇却反而带着种病态而干燥的殷红,像是一朵枯槁的玫瑰。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萨列里绝望地想。

他只能稍微收紧了一点手臂,又不敢太用力地维持着这个拥抱,就好像灵魂忽然间重新注回了身体,整个世界都回来了。



莫扎特就是有这种奇妙的本事,老是能把自己弄得想先杀了他然后再自杀,但是萨列里现在这两样什么都干不了。他抱着人直接上了卧室——客房,给莫扎特收拾出来的那一间,跟自己的房间中间隔了一条窄窄的走廊。

走廊不长,但是折腾完一切把莫扎特好好地塞在被子里之后,萨列里也没回自己的房间去。他又回了一趟地下室,刚才下去的匆忙,正好折返一趟把莫扎特翻出来的乐谱拿回来,那确实是他小时候在威尼斯上学时候的东西,真不知道莫扎特是怎么知道的。

然后他就这么看看儿时写的谱子,天黑了就点蜡烛,蜡烛烧完了就这么接着黑着。他也是累了,这半个多月来比起保持活着就好的莫扎特,他可要操心多了,闭上眼的一瞬间顿时觉得疲倦潮水般地席卷了全身,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意外地睡得很沉,也许是即便记忆早已经遗忘了这个地方,身体中却还残留着孩提时期短暂的回忆,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安稳感。萨列里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明月高悬,雪已经停了,地面在月光下白得发亮,他揉着有些僵硬的肩膀坐起来,跟坐在床上的莫扎特视线对了个正着。

这下萨列里就不得不点蜡烛了,而莫扎特手没他快,烛光亮起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把一瓶酒藏到被子底下去,就被抓了个正着。

萨列里立马回想起了一个月前他拜访莫扎特家的时候满地的空酒瓶,而后者似乎也有点心虚理亏,动作就一下子僵在那里不动了,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也是地下室找到的。”沉默了一会儿,莫扎特把瓶子放下,小声说:“挺好喝的。”

萨列里这么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窝在被子里的音乐家在开玩笑,但是对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理智,并不是病得神志不清的迷糊模样。

这样就没办法了,萨列里无言以对,只好过去把那瓶酒连带着杯子给没收了,后者也没什么意见。然后他又自己端着蜡烛去楼下厨房,把之前煮的一锅麦片加了点牛奶又热了热,那是晒足了一整个秋天阳光的谷物,粥放凉之后变得粘粘糊糊的,但是再煮开之后就很香。

莫扎特在再次见到食物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胃,他也是饿过劲儿了,闻着麦片的香味又觉得馋得不行,就乖乖地接过碗坐在床上吃。

萨列里一直没说话,坐在床角看着他吃得像只花栗鼠似的,半晌,问了一句:“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要这样?”萨列里有点语塞,他皱了皱眉,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发尾揉得乱糟糟的:“我以为你离开维也纳是因为想养病,因为你……还不想死。”

在最后的几年关于莫扎特的事情他所知道的不仅是传闻,还有不少亲眼所见的细碎琐事,虽然早前并不知道这位音乐家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但生活的放荡混乱萨列里是知道的——整夜在外的狂欢、而后又没日没夜地工作谱曲,就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本来就所剩无多的生命挥霍出去似的。但萨列里以为他既然离开了维也纳,就是想重新开始的意思。

莫扎特被问得有点愣,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的那碗粥,温度从白瓷之外透了出来,暖却一点都不烫,连带着手被捂热了,捂得像是重新有了生气一般。至少这时候他是无比确信自己是不想死的。

“我也不知道。”

“别再喝酒了。”

“我知道。”莫扎特答应了一声,他把手放在被面上,茫然地抓了两下,然后又有点疲倦地放下了:“最后几年的时候我就开始喝酒了,刚开始就是一点,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喝的话我就很难睡着了。”

他看见自己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萨列里的眉眼稍许柔和了一些,也许只是因为烛光的原因,他的宫廷乐师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伦勃朗肖像画上的人一样,距离不远,给人的感觉却差之千里。莫扎特把手伸出去,他们很少这样面对面在一起说一些跟音乐没关系的话题,彼此对这样的情境都不熟悉,所以也许拉着手会好一点。

他想,这样他会觉得好一点。

“您能带我在房子里转转么?”

“现在?”

“我睡不着。”莫扎特一摊手:“不是不让我喝了嘛。”

萨列里脑中闪现了片刻他们俩手拉手,在这栋大概有三十年没人住过的老房子里秉烛夜游的画面,居然还感到了一点点的犹豫。但是既然莫扎特已经铁了心做他的狄奥尼索斯,就势必得再有一个理智的阿波罗维持着局势不要失控。

“明天——”萨列里将这个期限延后了,思索了片刻,又马上被不知期限的疾病点醒了:“或者以后什么时候,总有时间的,等你好了之后。”

后者撇着嘴把自己团成一团,那不高兴的样子跟个小孩儿似的,萨列里无奈了,他挪了挪位置坐到了床边上去。他觉得自己的行为现在太像是个绑架犯了,不得不解释一下:“好吧,我们现在在……还是奥地利,在一个中部的小镇上,在到离开威尼斯到维也纳之前我们家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

“哈尔施塔特?”莫扎特立马接了一句,在得到对方的点头肯定后整个表情都像是被点亮了似的,眼角弯弯的带着笑:“我就觉得我们现在没有在意大利,姑娘们的帽子还没那么可怕——那离我老家不远,我记得小时候就老想去那儿钓鱼了,但是我爸说不行,说鱼刺多——路过了好几趟都没去过。”

“本来想去萨尔兹堡的,但是……抱歉没问过你的意见,想过你可能是更愿意回家。”

“没有,这里很好,我喜欢这里的阳光。”莫扎特摇了摇头:“反正我也没有家人在那里了,而且我小时候也没太长时间待在家。”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几秒,萨列里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安慰莫扎特一下,但是考虑到他病成现在这样有一半是拜自己所赐,顿时觉得没什么力场再说话。

反而是后者比较看得开,抑郁的表情也只是一闪而过:“几年?”

“三四年,后来房子就一直空着,原来有一段时间租出去过,但是……这个小镇上的外来人并不多。”

所以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莫扎特第一反应是这么说,但是很快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这是他们这一个月以来都避而不谈的话题,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躲着任何关于“未来”的话题。这必须要谈,但至少希望不要是今晚。

于是他改口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看看?”他还惦记着在马车上惊鸿一瞥的冻湖、山脉与橘色的教堂。

“一样的回答,莫扎特,等你好了之后——顺便一提明天下午我约了大夫来,好么?”

莫扎特闷声嗯了一下,有点不情不愿但还是妥协了,萨列里站起来想把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揣回去,就像是在这一路的马车途中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是手一碰上,就又被轻轻地握住了,他抬起眼,床上的病人正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现在睡的话,您要陪我。”

……

这回萨列里没有拒绝,床上的病人能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跟被子裹在一起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就在这张不大的床上让出了足够的空间给自己。

蜡烛吹灭后屋子整个暗了下来,雪夜很晴,月光却也照不到他们的身边来,这样的情景让萨列里很难再将身边的人与那个才华绝艳的音乐家联系在一起,就好像这时候他们不是萨列里和莫扎特——就只是两个在大雪天的小镇上靠着取暖的人,再没有其他。

莫扎特闭上眼睛,床软得就像是一滩没有波澜的海浪,而他在黑暗中慢慢地沉了下去。他很清楚只要再往前挪一点点他们的手就可以碰到一起,但是谁都没有动,知道这样就可以了,满足感就够让他继续睡到天亮。鼻尖是混合着烛烟、牛奶和枕头棉芯的味道,稍微有一点发潮,这让他想起了一些零零散散的音符、几段破碎的旋律,做小夜曲太过哀伤,也许只有那部没写完的安魂曲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不。莫扎特又想,再没有安魂曲了,他还活着呢。

“看啊,我就说您舍不得的。”半晌,他梦游般地说了一句。

而对此,萨列里只是说了一声晚安。



后来他们还是在某一天的下午认认真真地逛遍了这栋房子。

小镇算不上人烟繁华,除去依山傍水的好风景之外并无什么特别,房子不过是两层加上下面的储藏室和酒窖,算不上大,他们却整整逛到了天色渐晚的时分。

天也是晴的,雾金色的夕阳将向阳面的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将近二十年没人住过的老房子,虽然在他们到达前进行了彻底的清扫,但扫得掉的毕竟还是表面的灰尘,那些岁月里积攒的陈旧感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萨列里有些无法理解莫扎特对这个房子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热情与好奇,那股热切劲儿几乎可以与当初第一次看见博马舍剧本的时候媲美了,他满怀期待地抚摸过每一块发旧的壁毯、许久无人问津的手扶椅甚至是至少积了三十年灰的琴谱,这难免让乐师产生了一种过往生活被窥探的不安感。

不过好歹萨列里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痕迹都留在了维也纳,不论是莱尼亚戈、威尼斯或是这里,他都没有太深的感情。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他也没想过会在自己尚且年轻的时候就回到这个地方来。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莫扎特。

他其实还病得很重,看上去好一点了也许只是因为心境变好且不再劳累的缘故,在房子里走的时候还总是要牵着手,黏人得就像是个孩子。萨列里没办法拒绝这些,就像是他从来没办法看着莫扎特的眼睛拒绝他的任何一个请求一样,所以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夜深重强调着心中的嫉妒与恨意,如同被单下癫狂又甜美的独白,让自己记住他们之间尚且是有着恨的。

这让他看着那位音乐家的眼神也变得复杂,就比如现在,萨列里看着莫扎特在书房中慢悠悠地走着,小心地摸着那些有了年头儿的硬皮书,阳光在他的身边流淌,让因为久病而变得削瘦的身影显得有些飘忽——如果眼睛真的能够传达这么多情绪的话,萨列里倒是很想知道爱恨交织的眼神在镜子中会是何种模样。

而下一刻,莫扎特回过了头来。

萨列里有些仓促地将视线挪开的那一刻,莫扎特竟然感到了庆幸,他们的距离再也不是指挥席到观众包厢了,那些含糊不清的措辞、躲闪的眼神与捉摸不透的情绪都将不复存在,他只要走过去,就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的每一个眼神。

无处可藏,无可避讳。

同一个屋檐下,那些原来讳莫如深的事情就不得不被翻出来面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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